13.对不宽容的不宽容

  朱鹏宇的案子关键点在于被害人家属的态度,如果他们能接受民事赔偿,案子就有转机了,郑学平给杨霖打过电话,约他见面聊聊,可是后者一直冷淡地拒绝。郑学平一直不死心,早上,他喝完李子然熬的甜沫,就按照案件卷宗上登记的姚晓华家庭地址,找到一处居民小区,他没直接去敲门,而是与楼下锻炼身体的大妈们聊起来。姚晓华案轰动全城,小区的人都知道姚家的闺女被刺死,郑学平打听之后才知道,这个地址是姚晓华父母家,杨霖不住在这里,据邻居讲杨霖不常来,似乎与姚家关系不算太好。郑学平心中有数了,他买上一些水果和玩具,去敲姚家的门。

  开门的应该是姚晓华的父亲,老人白发苍苍,弓着背,满脸愁容,一个五岁左右小女孩跑过来,抱着老人的腿,老人慈爱的摸着小女孩的头。郑学平把手上的礼物递过去,小孩很感兴趣,可是老人不让收,他警惕的问郑学平是干什么的?郑学平实话实说,说自己是朱鹏宇的律师,老人一听这句话,脸色立刻变了,伸出双手把郑学平推出去,说我女儿死的冤,你们看在孩子的份儿上,饶了我们吧。郑学平赶紧解释说他没有恶意,只是来看看孩子,可是老人什么也不听,把门哐当一声关上。

  郑学平又敲门,说老人家,我是来帮助你们的,您听我说两句,可是门就是不开。他只好把礼物放在门口,正打算转身离开,杨霖拎着菜出现在楼梯上,郑学平赶紧迎上去,说杨先生,我等你好长时间了,杨霖一脸不耐烦的样子,郑学平把手里礼物塞进杨霖的手里,说是给孩子的,让孩子高兴高兴。杨霖哼了一声,说没妈的孩子,能高兴吗?

  郑学平完全能理解杨霖的心情,给多少钱能买来孩子的母爱呢!他的喉咙痛地说不出话,只好努力的咽下唾沫,滋润一下,然后对杨霖说,姚晓华走了,这一家子老小,以后就靠你一个人,你够不容易的!

  这句话说到杨霖的痛处,他叹一口气,说都是被朱鹏宇害的,这小子必须死!郑学平问他,朱鹏宇死了,可你们的日子还得过下去,以后这老的老小的小,都要花钱,你就算不为自己想,也为孩子想想,杨霖不理郑学平,打开门就要进去,郑学平上前一步用身体挡住杨霖,说杨先生你再考虑考虑,过几天又要开庭了,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杨霖把郑学平扒拉开,答我不会改主意的,然后就砰地一声关上防盗门。

  郑学平坐在姚晓华家小区的花坛边上,倍感疲惫,这个案子他真的无计可施,胡天民打电话过来,问他在哪里,他忍着喉咙的疼痛,说在姚晓华家楼下,胡天民一听就明白了,立刻开车赶过来。两个人见面相对无言,沉默着一起坐在花坛边上,胡天民唉声叹气,说放弃了吧,咱们都已经尽力。可郑学平不想放弃,鹏宇才十九岁,这么年轻的生命被处死,不仅是朱兰胡天民的伤痛,也是社会的损失,最重要的是杨霖一家,他们得不到任何经济上的补偿,钱这个东西说起来似乎俗气肮脏,可是没钱的难处,他自己非常了解,杨霖接受朱家的赔偿,朱鹏宇也能免除一死,才是这出悲剧最小伤害的结局。

  郑学平说他还想再去敲敲姚家的门,哪怕再次被轰出来,为了鹏宇的命,丢些脸面也是值得的,胡天民苦笑说别说丢些脸面,就是要我半条命也行,只要能救我儿子活下来,让我给他们下跪都没问题。郑学平一听这话立刻叫好,说咱们这就去,你拿出诚意来,让姚家提条件,不管提什么条件,你都应下来,人心都是肉长的,你们都是当父母的,一定能沟通好。

  胡天民和郑学平打起精神朝姚家走去,郑学平感觉喉咙里冒火,他用手捂着脖子,胡天民问他情况怎么样,要不要去医院?郑学平忍着痛摇头,说没大碍,先忙鹏宇的事吧。他们俩在站姚家的铁门前,商量怎么与姚家人谈,胡天民负责唱红脸,郑学平负责唱白脸,使出厚脸皮功软磨硬泡,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只有这样才能让姚家人出气,平了气才能冷静的谈事情。郑学平鼓起勇气,举起手刚要敲姚家的门,突然,门被打开了,杨霖背着一个老太太出现在门口,老太太非常痛苦的样子。杨霖看见郑学平和胡天民站在门口,他生气的说你们让开!

  郑学平赶紧问要帮忙吗?

  杨霖摇摇头,他身后姚晓华的父亲拉着外孙女的手一起出来。郑学平问孩子怎么办?一起带去医院吗?杨霖看看女儿,后者不明情况正在发愣,杨霖的眼泪快要流下来,朝着胡天民大喊,都是你儿子造的孽!

  胡天民被吓了一跳,赶紧说我开车过来的,要不我送你们去医院,留一个人陪孩子?

  姚父看看外孙女可怜巴巴的小脸,朝杨霖说就让他送吧,这时候出租车也不好打,我留下看孩子,你们赶紧走。姚母并不知道胡天民的身份,一路上还算配合,胡天民直接把车开到医院急诊室门口,杨霖没对胡天民说谢谢,背着老太太就往医生办公室跑,郑学平忙里忙外的挂号办手续。

  医生检查完就急了,说说老太太糖尿病引起并发症,双肾衰竭,早就通知你们做透析,为什么一直不来?杨霖低着头不吭声,姚老太太咬咬牙,说不怪女婿,是我自己不想来。医生说再不做透析有生命危险,立刻开出透析就诊单交给杨霖,杨霖看看姚母,姚母摇摇头说回家吧,咱们不做这个,只要不喝水,就没事儿。医生生气的骂他们糊涂。郑学平问为什么不做透析,是不是没带钱?杨霖低下头,郑学平抢过就诊单,去把费用交了。杨霖有些顾虑,郑学平说钱是他自己的,与朱家无关,杨霖这才点头同意。

  姚老太太进去做透析,郑学平和胡天民陪着杨霖,胡天民去买些吃喝拿过来,杨霖不要,郑学平硬塞进他的手里。他劝杨霖,人都是血肉之躯,你这样硬熬着,能熬到多久?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杨霖知道郑学平说得有理,自从姚晓华出事,他就一直扛着所有的事,现在快扛不住了,他无奈地接过矿泉水瓶子,拧开盖子喝了一口水。杨霖慢慢地与郑学平说起姚母的病情,本来糖尿病维持的还不错,姚晓华死得那么惨,老太太深受刺激,先是心脏出问题,后来血压又高,现在又出现肾衰竭,医生早就说让做透析,可是一个月五千块钱的医疗费,他真拿不起。

  郑学平问他在哪里上班?杨霖说送快递,一个月顶天也就挣三千多块钱,还要养孩子,自己也有父母,郑学平问他将来有什么打算,杨霖挠挠头,说不知道。郑学平心里替这一家人着急,他问杨霖既然家里这么缺钱,为什么就不同意民事赔偿呢?杨霖看看胡天民,说他咽不下这口气。郑学平苦口婆心的劝杨霖,就算接受民事赔偿,朱鹏宇也得判无期徒刑,这辈子肯定要在监狱中度过,这样的惩罚还不够让你出气吗?

  杨霖想想说还是不行,他已经和诉讼代理人谈好不接受赔偿,如果他改变主意,那些人会骂死他,郑学平一拍大腿说杨先生你糊涂啊,那些人现在围着你转,等案子一结束,我敢保证他们跑得比兔子还快,你有什么事儿都找不上他们。杨霖一听这话不吭声了,郑学平说你要是不信,咱们这样,你给那个什么代理人大哥电话,问他借一万块钱,你看他借不借?杨霖用怀疑的眼神看着郑学平,说做人不能这样不地道吧?他们可没少帮我的忙?从晓华出事到现在,一直陪着我。

  郑学平说好吧,他们都很讲义气,可是义气能解决你的生活问题吗?姚老太太一年六万块钱的医药费,谁来出?杨霖不吭声了。郑学平进一步说,杨先生,你还有女儿要养,你忍心看着孩子没吃没穿?你还有自己的父母,你就不尽做儿子的孝道?退一万步说,你将来不能一直单身吧?你这样拖着四个老人一个孩子,哪个女的敢嫁给你?

  杨霖底下头无语,胡天民见火候差不多了,他对杨霖说,杨兄弟,我知道我家鹏宇有罪,把他杀一万次也不能减轻你的痛苦,可是事已至此,人死不能复生,你就让我帮你做点儿什么吧?老太太的医药费我包了,一年是六万块钱吧?我出二十年的,一百二十万,你要是点个头,我立刻把现金交到你手上,你看行不?杨霖用鼻子哼了一声说,真是有钱人,财大气粗啊!

  胡天民苦着脸说你错了,我不是什么有钱人,这些钱有一半儿是借的,为了救儿子的命,出多少钱,我也得想办法凑齐,你说是不是?杨霖怀疑的看看胡天民和郑学平,沉吟了半晌,然后问,那孩子呢?胡天民一件有门儿,立刻说,孩子给三十万,一共一百五十万。

  杨霖还没吭声,郑学平赶紧敲边鼓,说有这笔钱你就不用负担姚家两个老人的药费了,而且女儿的生活费也有了,看着他们衣食无忧,你的痛苦是不是也能减轻呢?杨霖终于点了头,胡天民和郑学平心中狂喜,可是表面上并不敢表露出来,可是杨霖又说了,这个事儿他一个人不能做主,得问问姚老太太。

  姚老太太做完透析,人已经清楚多了,正躺在病床上休息,一见杨霖进来,赶紧问哪儿来的钱交透析费,是不是借的?杨霖一指郑学平,说是这位郑律师给垫上的,老太太赶紧向郑学平表示感谢,说这些天全身浮肿,快憋死了。郑学平抓住机会,说大妈,我是朱鹏宇的律师。老太太一听“朱鹏宇”,差点儿从病床上跳下来,用手指着郑学平,让他立刻出去。杨霖劝岳母,说您不能这样,没有郑律师帮忙,你这会儿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姚老太太说我宁可死了,也不能受这些人的好处,杨霖,你赶紧想办法把钱还上。杨霖面露难色,说我的情况您还不知道吗?有钱能让您靠着不做透析吗?

  姚老太太哇的一声哭出来,她用手捶着病床,大声哭喊着晓华,说闺女哎,你要是活着,妈不能糟这些罪啊,都是那个杀千刀的朱鹏宇,千刀万剐他我也不解恨啊,老太太哭的声嘶力竭,医生过来问怎么回事,老太太才渐渐平复下来,还是抽抽搭搭的,拉着杨霖的手说,一定要让哪个姓朱的给晓华偿命,杨霖只好点头应着。

  胡天民走到姚老太太病床前,噗通一声给老太太跪下,说大妈,我是朱鹏宇的父亲,养子不教,都是我的错,您打我吧。姚老太太一愣,说那个杀人犯是你的儿子?胡天民点点头,老太太说我不打你,咱们现在是法治社会,法官枪毙你儿子,我就满意了,这叫一报还一报!

  胡天民硬着头皮说,老太太,您现在身体这么差,我想给您老人家出二十年的医药费,你就放过鹏宇行吗?老太太伸出两根手指头,问二十年?胡天民点点头,说给您一百二十万,另外再给你外孙女三十万,足够养她到十八岁。姚老太太冷笑说有钱就是好啊,有钱就能买命!郑学平实在看不下去了,在一旁劝说到,大妈,人死不能复生,您往长远了看,多为自己想想,为小外孙女想想。

  老太太看看郑学平,说你这个律师很会说话,我是得往长远了看,我得好好活着,把我可怜的小外孙女养大,这个可怜的孩子没了妈,再没了姥姥,可怎么活?你们真想帮我?胡天民赶紧点头说是,您要什么条件,只要您提出来,我一定办到。姚老太太想了想,说你一定办到是吗?胡天民点头如鸡叨米,只盼着姚老太太提条件。

  姚老太太的嘴角泛出一丝微笑,她似乎看见在天国的女儿正看着她,等着她为她出气,报仇!姚老太太对胡天民说,我不要你一百二十万,你挣钱也不容易,透析这玩意儿太遭罪了,你还是给我买个肾吧。胡天民一听老太太要做肾移植,想想也行,这样下来用不到一百万,可问题是**难找,他有些为难说,就怕立刻找不到***要不先签个协议,他保证出买肾的钱以及后续的治疗费用。老太太摆摆手,说**好找,你那儿子不是就要被枪毙了吗?胡天民一愣,瘫坐在地上,难道这老太太想要割鹏宇的肾?

  郑学平也感觉这太不像话了,他对姚老太太说朱家出钱给您,为的是保朱鹏宇活命,您这意思是,钱您拿,命也要?您这样不行啊!姚老太太反问说怎么不行?你们不是诚心帮我吗?我要给女儿报仇,也要好好活着,这两样都做到了,才是真的帮我!

  郑学平忍着喉咙疼说大妈您不能光想着自己个儿,你也得为朱家想想,人家的儿子以命抵命,怎么还能赔您钱呢?姚老太太把眼睛一闭,任你说的天花乱坠,她就当是没听见。杨霖无奈的对胡天民说,你们看见了吧,都走吧,说也没用。郑学平想扶起胡天民,可胡天民跪着不肯起来,他把头磕在水泥地上,砰砰作响,流着泪求姚老太太,说我求求你,放过我儿子吧,饶他一命,我求您了。

  姚老太太的眼泪也顺着眼角留下来,可是她紧闭双眼,咬紧牙关,就是不松口。郑学平硬是把胡天民拉起来,拽着他离开病房。在医院门口,胡天民趴在郑学平的肩膀上,哭的非常伤心,他知道儿子死定了,他才十九岁啊!郑学平的眼睛也充满泪水,他最害怕的就是当事人被判死刑,可是姚家这样的态度,恐怕无论如何也不能改变,他抱着老同学的肩膀,说天民,你哭吧,哭完了,咱们去见鹏宇,抓紧时间多见见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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