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风雨来的总是很快,一阵雷鸣,暴雨倾盆,不到半个时辰,雨停了,云散了,一轮红日,挂在当空,春风送过一片歌声。
发生在冬天的残酷战斗似乎成为了遥远的记忆,大家都努力不去提及。欢乐地做着自己的事情,歌声缭绕,或是开垦田地,或是放牧牛羊,或是准备砖瓦,建筑新的房舍……显然草原上的恢复能力要远远超过大明。
唐毅花了十天的时间,从归化城,到了托克托,沿途都巡视了一番,还在托克托品尝了黄河鲤鱼。到处都洋溢着勃勃生机,每个人都闷头劳作,唐毅十分满意,抢掠是无法带来富足的,只有劳动,用双手创造财富,才是最持久的。
再度回到归化城,却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有几个负责划分田地的小吏被一个部落攻击,共计八个人,全都被杀了,尸体还被挂在了树枝上。
没等明军出动,大成台吉立刻派人,将那个小部落抹除,一百多口子,包括老弱妇孺在内,全都没有放过。
自从俺答死在了大明的手里,没有任何人敢挑衅大明的威严,至于把大明赶出去,更是想都不敢想。
听到这个消息,众将只是哼了一声,心说便宜了他们,要不是大成台吉出手,落到自己的手里,保证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倒是礼部尚书高仪,他整个下午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直到晚上,才跑去找胡宗宪,两个人一直喝到了后半夜,高仪才醉醺醺地离开。
从此之后,老尚书彻底变成了强硬派,蛮夷畏威而不怀德,仁义是留给自己人的,威比德重……这一套论调,频频从高仪的嘴里冒出来,跟换了一个人似的。
相比之下,唐毅没有那么多感慨,他向朝廷提出一个建议,将这一次作战之中,伤残的士兵,安排在各个农庄牧场,让他们负责管理农庄,统领周围的青壮,结寨自保,并且授予这些人千户、百户、总旗等等官职,并且按照官职,分配一定土地。
这一道奏疏上去,朝廷立刻批准了,一点迟疑都没有。
其实朝廷也在发愁,前所未有的胜利,那么多有功将士,幸亏拿到了河套的土地,要不然光是赏银,就能把户部搬空了。
除了有功将士之外,那些受了伤,落下残疾,无法留在军中的士兵也是个麻烦,就地解散,显得朝廷太过无情,可是养起来又没有那么多的钱,放回家乡,也容易寻衅滋事……
正愁得不知道怎么好呢,唐毅的办法绝对是及时雨。
这些受伤的将士虽然残了,可多数还没有废,他们在军中多年,有着丰富的经验,尤其是好多人还会写几百个字,会画图,能管好几十人……这样的人才放在内地或许没有,可是放在草原,绝对是一个宝贝。
随便拿出一个,就能撑起一座牧场,一座村庄。
后世各国的退伍精英,不也经常组成保安公司,替客户执行一些危险任务吗!唐毅正好把这些人散布在各处,有他们在,不论是商人,还是武装移民,都不会吃亏。
此举唐毅还悄然打破了一个规矩,以往除了那些卫所之外,武人是没法掺和地方行政的,文官坚决不允许他们碰触。唐毅却把相当于村镇一级的行政权力交给了退伍的士兵,这种做法不但打破了文官的权力结构,甚至破坏了士绅阶层的垄断。
只是发生在草原之上,谁也没有察觉,只以为是权宜之计。
唐毅就像是一个看似粗心的农夫,随便扔下几颗种子,等到人们再度留意的时候,这几颗种子已经布满了广阔的土地,拥有了强悍的生命力,谁也没法铲除。
前后差不多四个月的时间,唐毅重建了俺答覆灭之后的秩序。
在这个全新的体系当中,军官充当了核心力量,他们掌控着土地牧场,拥有行政权力,负责地方的安全,每一个村镇牧场就像是一个个的堡垒,钉在草原上的钉子。
他们互相连在一起,将原本的部落界限模糊掉,让大明的势力深入到了每一寸土地。
除此之外,商人也肩负着重要的使命,他们是资本的提供者,又是生产的组织者。草原的农场和牧场,按照他们的需要,生产粮食和羊毛,他们把大明的铁器、瓷器,生活必需品运到草原,又把羊毛制成呢绒,剪裁成衣,运到大明销售。
仅仅是隆庆三年的头三个月,贸易额就达到了惊人的五百万两。
按照估算,等到秋天的时候,粮食丰收,羊毛也剪了下来,贸易额就能达到三千万两以上。
一整年下来,比当初走私的贸易规模要增加十倍还多。
走私虽然利润丰厚,可是数量太少,没有足够的规模,只能赚点提心吊胆的辛苦钱。可眼下不同,边贸的数额几乎达到了海贸的三分之一。
有了物流,就有庞大的金流。
伴随着中原的物资涌入,牛羊呢绒买出,海量的银元撒了出去,越来越多的商人开始喜欢用银元交易了。
“师相,这就是晋商铸得关元。”吴天成笑着冲关元吹了口气,放在耳边,能听到清脆的声音。
“各地的银子成色不同,交易的时候,不但要计算重量,还要折色换算,麻烦着呢!有了银元就不同了,每一枚都是一两,一模一样,这上面还有花纹,也不担心宵小之徒偷着锉银子。”
吴天成感叹道:“听说合盛元还准备发行金元呢,一枚一两,兑换十枚银元,发行一枚就能赚一两,啧啧,真是好大的手笔啊!”
唐毅把玩着手里的银元,果然做工不错,比起西班牙的银元一点不差,唯一的遗憾就是上面的关公像不算威武,手里的青龙偃月刀太小了,总觉着有点女气,没准是沈梅君那个丫头设计的。
“你看着眼馋了?”
吴天成摇摇头,“师相,凡是玩钱的,谁不想发行货币啊,可是咱们要有自知之明,以交通行的家底儿,根本不够用,金银储备不足,小马拉大车,是要出事的。”吴天成陪笑道:“幸亏师相见识得早,据弟子所知,山西,陕西,不少土财主都把存在地窖里的银子搬了出来,溢价卖给合盛元,铸造银元呢!”
唐毅眼前一亮,他对那些土财主也是相当无奈,北方投资机会不多,很多人都争相以存钱为乐。
很多地主一年到头,盐水沾菜,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挣了钱都换成金饼子,银饼子,装进坛子,封存到地窖里。
他们勤劳,朴实,踏实,能干,会持家,能存钱,身上浓缩了几千年来,最优秀的品格。可就是这帮人,使得市面上流通的货币越来越少,严重的通货紧缩,间接摧毁了经济。
有时候真的需要几个不孝子,要光是干活的,没有浪费的,生产出来的东西怎么办啊?
“那些土财主最保守不过,晋商居然有本事从貔貅手里拿银子,一定花了不少的代价吧?”
“师相英明!”吴天成贼兮兮道:“师相,合盛元溢价一成吸收白银存款,而且还不折色。比如一个十两的杂色元宝,只有银子八两,存到合盛元,可以充作十一两足色白银,能兑换十一个银元,而且每年还给一分利息。见有利可图,那些土财主还不争抢着往里面存银子啊!”
唐毅大吃一惊,没想到晋商还真舍得下本啊!
“如此计算,他们可是赔了不少钱啊?”
“人家精明着呢,银子虽然赔了,可是他们发行了这个!”
吴天成又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票子,拍在了唐毅的面前。
唐毅接过来,大小和银票差不多,很硬,也很有质感,上面还有花花绿绿的纹饰,对着阳光看,依稀看得出水印。
纸张、墨迹、印刷……方方面面,都务求精美,难以仿制,上面还有专门的编号,绝对集合了大明所有的防伪手段。
再看看币值,足足一百两!
“师相,有了这玩意,他们收的银子再贵,也不会赔钱的。”
唐毅看着面前的银元,钞票,他丝毫没有嫉妒,反而心花怒放,自己挖得大坑已经奏效了,晋商已经跳了进去,而且还迫不及待地把坑挖得越来越大。
“天成,我突然有些犹豫了。”
吴天成吓了一跳,忙站起来,“师相,可不能心软啊,咱们花了这么大的力气,好容易布好了局,只等着收网,晋商一两百年的根基,要想斗倒他们,只有这一个机会了,过了这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吴天成是真的急了,交通行这一两年,都在为这事情布局,前后砸进去的人力物力,不可计数,要是没有干掉晋商,他们可就赔大了。
而且晋商也不是好惹的,一旦他们觉察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唐毅轻笑了一声,“我知道机会难得,但是毕竟大家伙都是玩钱的,一旦晋商彻底倒了,难保不会影响到交通行的信用,什么时候收手,该做到哪一步,你的心里要有数!”
吴天成诺诺答道:“谨遵师相教诲!”
……
草原的事情终于差不多了,四月中旬,唐毅沐浴着温暖的阳光,带着钦差仪仗,庞大的队伍,从草原班师回朝。
而此时京城的隆庆皇帝,早就翘首以盼,等着唐师傅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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