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毅在湖广住了不到二十天,就动身回京,他甚至没有公开露面,离开之后,湖广的事情就落下了帷幕。
辽王造反,罪不容诛,天心仁慈,不忍骨肉相残,辽王一脉,被逐出大明,流放到吕宋,虽然侥幸保住了性命,可是扬帆出海,几乎是九死一生,只怕一辈子再也别想回到大明了,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哭。
反正没有杀人,隆庆觉得他还是仁慈的,包括伊王和代王,也都给流放吕宋,并且要求吕宋王林阿凤,还有总督席慕云小心看管,严防他们有不臣之举。
湖广巡抚洪朝选身为封疆大吏,防范不周,失职无能,被免去巡抚之职,杖责一百二十,贬为庶民。
其余董寀、何宽等人,分别降职外调。
湖广巡抚落到了左副都御史邹应龙的头上,其余官吏,从上到下,都经过了一场大换血,多半都是唐党的人。
说起来包括隆庆在内,也挺可怜的,下面人想让他看到什么,他就只能看到什么。唐毅和晋党达成了协议,大臣铁板一块,皇帝也无可奈何,更遑论一帮宗室藩王了。他们没胆子闹事,也没处诉苦,听说好些都在家里头做了小人,上面写着唐毅的生辰八字,天天拿银针使劲扎,扎得都烂了。
唐毅反倒越活越精神,到了九月份,唐汝楫从宣大赶了回来,他在九边花了大把的时间,详细了解情况。
在下面走了一圈,和朝中闭门造车完全不一样。唐汝楫认为军制改革固然重要,更为要紧的是九边户口外流,造成边防空虚。
要说起原因,又要提到朱元璋,他当年征调上百万户口,屯田戍边,军户本来就要承担战争压力,他们的田租还是普通民户的两倍。风险大,田租高,吃得少,干得多,谁愿意留下来啊?
故此唐汝楫的第一个建议就是免除九边田赋,鼓励移民实边。
不出意外,唐汝楫的主张得到了七大阁老的一致同意。
会议结束之后,唐毅正想回家看看,俩小子不知道野成什么样子了?刚到了门口,张居正就堵在外面。
“是太岳兄,请进。”
唐毅把他让到了里面,张居正闷声道:“元辅,下官还要请旨。”
“去东南?”
“没错,清丈田亩才进行了一半,现在三大藩王被驱逐,天下藩镇肃然。正是推行官绅一体纳粮的好时候,机会稍纵即逝,还请元辅放行!”
由于张家和晋商搅在一起,弄得张居正险些栽了跟头,不好在湖广待下去,才不得不回京。
只是回京之后,他又惦记着东南的事情,怎么也坐不住。
“太岳兄,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你在东南推行清丈田亩,也有些日子,想必遇到的麻烦不少?”
“的确如此,除了士绅官吏阻挠掣肘之外,最大的麻烦就是能办事的人手太少了。州府县衙,三班六房,养了不少人,欺负老百姓,他们都是行家里手,可是让他们丈量田地,登记造册,计算税额,一个个都成了睁眼瞎,甚至连字都不会写,真不知朝廷要这帮废物干什么,我真想把他们都辞了!”
唐毅哈哈一笑,“当年我开辟市舶司的时候,也是如此,手上实在是没有可用的人。正好,明年上半年各地选拔秀才,下半年是乡试,后面又是会试之年。太岳兄,你去拟一个办法出来,在院试,还有乡试额外,增加特科,通过院试一级,可以充当六房书吏,通过乡试特科,可以成为县丞主簿,特科不影响科甲正途,该怎么考就怎么考。至于特科,只是选拔一些有真才实学的下级官吏。”
张居正眼前一亮,科举从来都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有很多有才华的人,未必能做得好八股,而做得好八股的,又未必是人才。有了特科,虽然起步很低,但好歹是正儿八经的官吏,想来一定有很多屡试不第的学子踊跃报名。
读书人总比那些世袭的小吏,官场的油子要好得多。
“元辅,这个方略我可以拟定,只是未来增加官吏,难免又要增加吏部开支,朝廷的财政缺口还不小,您看……”
唐毅笑道:“该做的事情不能拖,该花的钱不能省,你去做!”沉默一会儿,唐毅又笑道:“太岳兄,放心,明年户部就有钱了。”
什么意思?
张居正还想询问,唐毅却紧闭嘴巴,一个字也不肯透露。张居正的心里头痒痒的,追求国库充盈,那是多少理财能臣的梦想。
此前高拱就估算过,哪怕也最乐观的标准,也要到隆庆五年之后,才能逐渐扭亏为盈。眼下清丈田亩还没成功,唐毅哪来的自信,能解决财政困难?
换成别人说这话,张居正只当他大言不惭,可问题是唐毅说了,他这个人在财政上,那是公认的天才,莫非他真的有办法?
张居正想破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能闷着头去办公了。
……
“哈哈哈,哈哈哈!”
唐毅的书房,充满了爽朗的笑声,三位谋士,唐毅,外加一身素色长裙、大度雍容的周沁筠,都止不住欣喜。
就听沈明臣说道:“大人,光是这个局,您就布了三四年的时间,眼下大鱼进了网,就等着收口了!依我看,这一次至少能废掉晋商的三成功力!”
王寅连忙摇头,“不止,我看要五成以上。”
“为什么,十岳兄,你可不能凭空猜测啊,晋商有多少钱,一半,差不多十个大明的国库哩!”
王寅难得没有抬杠,“我是不懂银子,但是我了解咱们大人啊!他可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见血封喉。要是只废了晋商三成功力,人家反扑又该如何?我琢磨着这一次一定要让晋商没了半条命。”
“有道理啊!”沈明臣笑道:“大人,您说晋商的下场会如何?”
“不知道!”唐毅说的很干脆。
三位谋士都面带鄙夷,心说到了这时候,您还撒谎啊,太不地道了!
“不是我不想说,而是如此大的金融危机,别说大明立国,只怕从盘古开天,都没有发生过,会有什么结果,是在不是我能掌控的。”
唐毅看了一眼周沁筠,“你怎么看?”
“相爷说的有理,我们也不能光见利,不见害,毕竟交通行也发行银票,也有庞大的债务,一旦晋商倒了,会不会烧到交通行,还不好说,我们眼下只能希望事情爆发的稍微晚一点,我们的准备更充分一些,至于晋商,他们也会套的更牢靠!”
唐毅揉了揉额头,竟然长叹一声,“世事岂会尽如人意,今年上半年市舶司的账目已经送到了内阁,贸易量骤减了一大块,我会想办法压一段时间。周姑娘,还有三位先生,你们要立刻动用交通行的力量,务必拖延危机,等着晋商和所有藩王把协议签妥,最好是第一笔银子掏出来,生米成了熟饭,他们也就跑不了了!”
狠,除了狠,这几位想不出别的词汇了。
不管结果如何,这一战下来,绝对比起十万大军北伐草原,还要来的凶险一万倍。不知道多少高高在上,显贵一时的家族,要彻底打落凡尘,甚至尸骨无存。
只是走到了这一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唐毅依旧推动新政,还多次找张四维,要动商税这一块,唐毅又采纳了朱衡的建议,准备明年拨出五百万两,专门用来治理黄河。
上上下下,十分忙碌,内阁六部,都在落实唐毅的主张,看起来朝局和年初的时候一模一样,许多事情都走上了正轨,新政也有了眉目。
进入冬月,寒风阵阵,小雪飘飘,繁忙的隆庆三年,就要结束了。又要制定明年的预算了,各部衙门都在根据前一年的开支,进行汇总,编制明年的任务和开支,他们把初步计划拿出来,送到户部,张守直率领着户部上下,会权衡各方意见,编制出总的开支,提交内阁会议讨论,然后还要征求各方意见。
总之,唐毅主政之下,十分讲究协调沟通,凡事开诚布公,拿到台面上讨论。渐渐的,在京官吏也都感到了不同,他们体会到了当主人,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影响朝廷方向的滋味。整个官僚体系,都在发生着变化。
就在冬月的最后一天,张守直急匆匆跑到了首辅值房。
“下官拜见元辅。”
“是张部堂啊,快请坐。”唐毅热情招呼,“预算编的怎么样了?明年除了治河之外,我还准备拿出五百万两银子,集中兵力,把土蛮部干掉!从此天下太平,再也不会有人威胁京城了。”
张守直变颜变色,丝毫没有在乎唐毅的宏伟计划,他凑到了唐毅身边,低声说道:“大人,市舶司的账核算出来了,今年比起去年,贸易量减少了一半……”
哗啦!
茶杯从唐毅的手里掉落,摔得粉碎,他浑然不觉,质问道:“张部堂,会不会有人贪墨了市舶银两,故意做假账,哄骗朝廷?”
张守直苦笑着摇头,“说句犯忌讳的话,下官宁愿有人贪了,还有个追究的方向,只恐怕不是如此了,咱们的瓷器和丝绸,真的没人要了。”
就在唐毅和张守直谈论之时,苏州的一家丝绸作坊摘下了牌匾,一叶飘落,十几年的繁荣走到头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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