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京酒楼,无论官办、民营,多重视装潢宏丽与精致摆设。【】
官家所有,乃是户部点检所开,关系曲折复杂,设官妓数十人,各有金银酒器千两,以供饮客之用。门槛不低,往往皆学舍士夫所据,外人不易登也。
而民间私营大宅,其规模宏大不亚于官办。每楼各分小阁类似十余包厢,酒器悉用银,以竞华侈。每处各有私名妓数十辈,皆时妆祛服,巧笑争妍。又有小鬟,不呼自至,歌吟强聒。此外,还有吹箫、弹阮、散耍等人穿插于堂。
天香居,称为一绝,因是皇商单元言之产,实则官商夹杂,公私合计。换而言之,不同于单纯的官、民酒家,其中水不可谓不深,乃实实在在权贵士族,商贾名流留恋之所。
萧暄命赵安赶了车,在天香居门口止住,拉开帘子,不假他人之手,纵身跃下,腿脚方便赛灵猴,稳了稳身子,一甩衣袖,抬头望去。
呵,好大的排场,店门首彩画欢门,设红绿权子、绯绿帘幕,贴金红纱栀子灯,装饰厅院廊,约一二十步,分南北两廊,皆济楚阁儿,稳便坐席。向晚,灯烛荧煌,上下相照,浓妆陪酒女数十,聚于主廊檐面上巧言笑兮,而跑腿的堂倌小二们左右穿梭,四处打点,忙得脚不沾地,手不离巾。
萧暄看着一派歌舞升平之象,却是眉目紧锁。
今日担忧着皇姐命运,憋足了劲,也未想出什么好办法助她脱身,心下愈发烦厌,面上却是强忍着,又念到父王去了成亲王府,怕是要商榷甚久,府中无一人可与合计,实在是躁得慌,这才命小厮驾车,来这天香居解解闷。孰知一到天香居,满目皆是奢侈排场,饮酒作乐,心下只道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悲哀。
萧暄顿时兴致没了,反而恼怒不已,自小打从父王那便知,如今朝堂上下,文臣爱财,武将惜命,贪污挪用,不胜枚举,以至于国库紧张,存银不丰,但凡有个开支,时常是拆东墙补西墙,千挪万凑,委实不堪。
两相对比,国家财政入不敷出,平头百姓生计艰难,而京城显贵,世家大绅却是日日豪宴,竞相斗富。看这天香居的盛况便知,有钱人家的日子有多逍遥。
“回府!”萧暄狠狠一跺脚,沉声怒斥,幼嫩的稚音却带着一丝冰寒。念着极有可能被迫远嫁的姐姐和日益疲软的国家,再看着眼前不知报国安民的一众社会名流,她心中愤恨可想而知,是故不愿在此多留片刻。
“爷,可是不舒坦?为何急着回府?”原本恭立一旁,对着酒楼盛况啧啧称奇的赵安傻了眼,方才世子爷还来了兴致,说要逛逛京城第一楼,这好端端的,又是生了劳什子气。
“聒噪!我道回府便是了,你问那多作甚?我做何事还需与你交代不成?”萧暄闻言,久积的火便一股脑地上来了,转身朝着赵安就是一顿呵斥,面色难看得紧。
赵安吃她这一喝,霎时间醒悟,脑门冷汗直流,把先前猜测的小九九都抛得干干净净,猛然跪下,狠扇了自个儿一嘴巴,请罪道,“奴才方才猪油蒙了心,一时之间越了规矩,理应受罚。爷你别往心里去,但凡有火,直朝奴才们发便是。”
望着战战兢兢的赵安,萧暄面色缓和几分,心下却有些哭笑不得,这古代的礼仪尊卑真是严苛,平日里自己在府中从不摆世子的臭架子,温和讲理,御下也是宽容体贴。不曾想今日发起火来,竟是吓坏了小厮。也罢,在古人瞧来,这当主子的向来是喜怒无常,掌着一干仆从的生杀大权。
“你且起来,不干你事。我心中窝火,有苦发不得,却是让你作了出气筒。想来你朝夕伴我,原是对我之事上心,又是个伶俐的,我岂会无故降罪?”萧暄话语中透着几分歉意,本是她做主来这天香居,如今到了跟前却又打道回府,身为仆从,赵安做法乃是情理之中,倒是自己失了度,心中不快,就拿下人们出气,这算个什么道理。看来是久居高位,生出了一些前世没有的毛病,该好好警醒。
“奴才惶恐”,赵安闻言一怔,爬起来,弓着身子站立,心底却是好一阵感动。小爷生来就平易近人,不迁怒,不贰过,怕是心中气得狠了,这才对自己逞凶。
主仆二人释了嫌,正欲回府,对面天香居却是突然闹出了不小动静,只见五六位伙计扮相的人皆是一脸凶相地架着个手脚乱动的薄醉男子出来,“砰”地一声将他扔在地上,又使劲踹了几脚,骂骂咧咧地回去了。
那醉酒男子浑身吃了痛,额上磕出了汩汩血,神志不清,全身蜷缩成虾状,在夜风中瑟瑟发抖。
不远处的萧暄瞧见这边动静,便上前来,定睛一看,那狼狈男子竟然穿的是官服,还是个有来头的。
此人身形不矮,却是面黄肌瘦,脸色惨白。头上幞头,身上官袍,都是穿的磨出了毛边,腰间带扣,也是黯淡无光,脚底黑靴还是开了个大口,若不是那依稀还能辨出些模样的武职犀牛补服,腰间一把锈迹斑斑的陈年老刀,还真叫人不敢相信这男子乃一个七品武官。
当街殴打朝廷官员,到底是谁这么大胆?
萧暄瞳孔一缩,今日这事叫自己遇上了,便不能袖手旁观。哼,小爷正愁浑身痒痒,没处撒气,倒有事送上门来了,我倒要好好查查这背后的门门道道。
“赵安,把那人扶起来,找个郎中瞧瞧,我有事要询,”萧暄低首沉思着,对着身旁小厮吩咐道。
“是”,赵安心里也是疑惑不已,当即便随着护卫搀起男子,往不远处的李记药铺行去...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给喂了汤药,那男子悠悠醒来。
“你可算醒了,还有甚不适?”立在床侧的赵安见状,松了一口气,他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督促着大夫开药煎汤,忙活了好阵子,直盼着男子快些醒来,免得小爷着急。想他堂堂荣亲王府的仆人,还真没这么侍候过一个低阶武官。
“你是谁?这是个什么地方?你掳我来作甚?”男子闻言立即坐直身子,四下打量,包扎好的脑子混混沌沌,瞧着赵安,面上一股子戒备,右手反射性地去寻腰间的刀。
“哟,这番凶模样作给谁看?这里是李记药铺店,你被人丢在天香居外的大道上,若不是我家小爷心地善,命我扛着你到这药铺来,你指不定已经在喝孟婆汤了,不说声感谢就罢了,还这般凶神恶煞瞪着我,真是狗咬吕洞宾”,赵安看着男子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顿时不甘地嚷起来。
那男子闻言,却是一愣,皱着眉思索了半刻,终于回想起一些点滴,再望着赵安,白净小厮,不是个作恶的,也就讪笑几声,放了警惕,拱手道,“方才初醒,多有得罪,在下岳胜,谢谢小哥搭救之恩。”
“罢了,是你上辈子积了德,遇见了我家小爷。你且候着,我去唤爷前来,他有话要吩咐与你”,赵安摆了摆手,不再计较,转身掀开屋帘,朝外堂而去。
岳胜愣了愣,正欲打探赵安底细,奈何这人急性,言讫便匆匆离去,叫住不得。不知其口中小爷又是何许人。
岳胜看着自个身上伤口已清理完毕,估摸着天色已晚,不能耽搁太久,得速速归营,要是叫巡视的班头抓住自己私出军营,擅离职守,一个罪名安下来,不死也得脱层皮。
这头岳胜正暗暗寻思,屋外已是传来一阵凌乱脚步声,而后帘子一动,几个人便进了屋。
当先一人,是个孩童,不过六七岁,头戴饰着亮珠的深色*帽,身上是天青色的对襟小褂,脚底是绵软的布鞋,一身打扮不算贵气,却利落干脆,透着一股子昂扬劲。
身后一干大汉并赵安,都是家仆打扮,看不出来历。
正前方之人当然是变了装束的萧暄,她既然要查清此事来龙去脉,总不可能穿着一身招摇过市的世子蟒袍服吧,那不是平白地生事?是故她与一众护卫趁着岳胜未醒之时,换了平常士绅衣衫。
萧暄细细打量着床上的岳胜,先前他醉了酒,又挨了打,蓬头垢面,一身伤痕,原以为是个懦弱之辈,不想这番看来,却不尽然。男子眼神中有藏不住的桀骜凌厉,看体格原也是蜂腰猿臂,手指处磨得厚厚的茧子,一看便知是从小习武,捶打锻炼出来的武人身形。
前世萧暄是军人,也是个练家子,这般看武人的眼光不会错,一番结论下来,更加疑惑,这岳胜面上神情虽恹恹得有些漠然,可抵不住一丝正气,不似破落户,这是个有真本事的,却为何这般落魄,在那天香居门口任人欺凌?
只怕这其中有着不为人知的冤屈,必须得一查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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