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次日,于有德躺在几墩草垛上,被人关在一间几乎密不透风的柴房里,就像头养膘的猪被关在猪圈里一样,待人宰割。
这时,他悠悠醒转,眨了眨眼,清了清模糊的视线。
他一开始感觉,整个人都是疲软的,就像是一团棉花,缓了良久,他才翻身而起,活动四肢。
左右四顾,他惊讶地发现,柴房的门已被人从外面锁死,窗户也被钉得极为牢固,只有一个老鼠洞,向屋里射入微弱的天光。
眼前这种境况,于有德纵有三头六臂,只怕也休想逃出去。
于有德不是一个容易气馁的人,何况当人处于困境时,求生的欲望能使他很快镇定下来,然后,就会有一种意想不到的观察力。
一种极其敏锐的观察力。
他四下巡视,目光突然定格在角落的那个老鼠洞。
洞不大,形状接近成圆,若不注意去瞧,很容易忽视。
于有德的拳头试探着伸进去,堪堪卡住,就好像被一张无形的嘴给咬住。
于有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顺利拔了出来,指背上赫然“烙”上几个红印。
他也顾不上心疼自己这双手,因为他很快发现,那不起眼的老鼠洞四周的墙壁,里面竟都是空心的。
当手敲在空心的墙与实心的墙上时,所发出的响声是截然不同的,前者声音大音调低,后者声音小音调高——这是基本常识。
——于有德当然知道。
也就是因为这个常识,于有德顿时兴奋起来,开心起来,就好像被判秋后处决的死囚突然得到了大赦。
于有德后退一步,沉腰坐马,有模有样地摆好架势,估准那面白墙,然后使出吃奶的劲一拳挥出。
霎时,面前的墙立刻粉碎,土屑与石灰纷飞四散,原本的一个老鼠洞竟变成了半人高的窟窿。
漫天阳光倾洒在于有德身上,他弯着腰,驼着背,得意地从窟窿光明正大地钻了出去。
于有德闭眼,睁眼,良久才适应了视界从黑暗转为光明的过程。
然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座深沉庭院,浓荫如盖,万籁俱寂。
院子里,堆置着几辆空镖车,统一用草席盖住,兵器架上斜插着几柄彩缎镶金边的镖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于有德凑上前,定睛一瞧,但见每面镖旗上,都绣着斗大的擘巢“傅”字。
想必这是家镖局了。
而且,在江湖上的地位还不同凡响。
于有德庆幸自己逃出生天,再不敢逗留在这个是非之地,像被人砍了一刀的野马似的,撒腿奔出。
于有德游魂般漫无目的地乱走,很快来到一条不知名的小街。
街心中央,这时有一个举着张崭新布幡,搭了个简易摊子的中年汉子,看样子好像是算命营生的江湖术士,嗓子却像是卖狗皮膏药的,正直着喉咙嚷道:“占卜测吉凶,看相验祸福,不准不要钱!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快来算一卦啊!”
但见他天庭饱满,削腮尖嘴,颔下长须拂动,一袭古怪的土灰色绸衣松散地垂着。
驼背拱起如丘,再加上左腿一瘸一拐,使得他整个人看来,活像只跛脚的海龟。
于有德正从摊子旁边经过,他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有好心人施舍他几文钱,请他吃一碗羊肉泡馍填饱肚子,其他的,他都懒得再理睬。
可是,那术士偏偏却将他一把拦下,仔细端详着他的面相,摇头凝眉道:“这位兄台,我见你印堂发黑,鼻孔外漏,神色十分虚浮,今日恐有牢狱之灾啊!”
于有德听恼了,啐道:“呸!你这骗子,口齿留点德,莫要触我的霉头!”
于有德瞪着他,就好像是只大公鸡瞪着蜈蚣一般。
那术士轻捋长须,哈哈笑道:“兄台莫要不信,我方文士行走江湖多年,算卦从未失手,若有分毫偏差,我不但不收你的钱,还额外赔偿你十两银子。”
说完,他竟真的探手从袖筒里掏出了一锭十两重的纹银,“啪”地一声按在摊板上。
于有德盯着那锭银子,眼前一亮,亮得像是天际的星光,露出贪婪之色。
他心下暗忖:“这先生莫非是呆子?我要赚那锭银子,岂不是比吃豆子还容易?天上真有馅饼掉?莫不是在玩弄我?”
于有德的眼光一直停在那锭银子上,就像条饿狗盯着肉骨头,他终于不舍地移开,问道:“哎,你这人说话可算数?莫不是开我的玩笑?”
那术士笑道:“我做生意,向来是童叟无欺,绝对不是戏弄兄台。”
于有德半信半疑,沉吟片刻,又问道:“既然如此,那敢问先生,我要如何做才能消灾?”
那术士笑道:“很简单,你只需徒步前往三里外的狮子峰枯荣寺上三炷香,便可弥消此灾。”
那术士继续道:“兄台尽管放心前去,我就在此间等侯,待你归返,这十两纹银,我定双手奉上。”
于有德暗忖:“这十两银子确实是一笔不小的数目,甭说一碗羊肉泡馍,就算吃它三百碗也不成问题!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何不赌一把?就算这先生所言非实,我此番去寺里敬香,也好算作祈福,总之,我是如何也不吃亏的!”
这样一想,他便向那古怪的术士告了辞,兴冲冲地踏上了去枯荣寺的路。
哪知,于有德走远后,那术士阴恻恻地一笑,把摊子一收,避瘟神似的溜了。
却说于有德,在崎岖的山道上踽踽独行,两旁黑黝黝的林木,仿佛幢幢鬼影。
于有德心弦一紧,不禁倒吸了口凉气,伸手抹了把冷汗。
苍冥山色的掩映中,露出一角屋檐,于有德走了过去,但见眼前这座寺庙,横匾上刻着三个大字“枯荣寺”。
滑稽的是,“荣”字的草字头已缺了一半,像是被人故意抠过。
枯荣寺地处荒僻,人烟稀少,香火甚是萧条。
石阶下,荒草丛生,落叶盈尺,厚得连风也吹不起。
两扇吱呀作响的破门,漆已剥落,铜环也生了丝锈。
门楣上,悬集着密密的蛛网,却没有一只昆虫落网。
于有德甫一进去,嗅了嗅鼻子,忽然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不禁瞠惑四顾。
但见寺内左壁坍塌,乱石嵯峨,暗灰色的墙上,粉垩已脱落,使得整面墙好像生了块疙瘩一样。
在大殿的正中央,砌着个香池子,里面业已积满灰尘,到处散发着霉烂的味道。
香案上,燃着两支红烛,摇曳着惨黄色的烛光,烛泪已经凝固成块。
另外,在烛台中间,还搁着一盏孤灯,油尚未枯,灯光随风飘摇,将灭未灭,说不出的诡异阴森。
神龛下,一只又灰又黄的蒲团,脏得连本来的颜色也分辨不出了。
一尊高大的金身佛像,却擦得十分干净,正漠然地俯视脚下的芸芸苍生。
于有德干咳一声,壮了壮胆子,上前点了三根香,作个揖,有模有样地拜了拜,再插在生满铜绿的香炉里。
插完了香,他不想再耽在此地,便转身打算回去,可是,他突然低头,震惊地发现一幕可怕的怪事。
但见此时,十几条殷红的血线,沿着苔痕惨绿的砖石,慢慢地流动,流到了他的脚下。
于有德悚然一惊,但觉一股寒气自丹田处直冲而上,背脊从头凉到尾。
于有德拎着一颗心,战战兢兢地沿着血线来源方向走去,借着微弱的灯光,于有德凑近身子,瞧见地上仰面躺着个瘦小乞丐。
仔细辨别,才发现此人竟赫然正是毛毛。
于有德大惊失色:“毛毛!你...”
于有德骇得说不出话来。
毛毛的头颅已变得像是个烂柿子,脑浆汩汩流出,煞白的脸上,有道蜿蜒细长的刀痕绽裂,蛇一般从他的眼角划过了嘴角,将鼻子削成两瓣。
就仿佛是一张白纸,被人用红色秃笔狠狠地画下了一条墨迹。
这般恶形恶状,说不出的狰狞可怖,令人见了,连胃里的隔夜饭菜都要“哇”地呕吐出来。
他的眼珠子死鱼般暴凸,一把寒光如雪的利刃从前胸贯入,后心穿出,直至没到刀柄。
而他一双血迹斑斑的手,正死死地握着把柄,死相凄惨,不忍直睹。
这凶手的心,未免太过于狠毒!
于有德只觉毛骨悚然,浑身鸡皮疙瘩粒粒冒起。
他正拼命颤抖,抖得就像是一条刚从冰湖里打捞上来的狗。
他那不停弹琵琶的两条腿,似已失去重心,一个踉跄,站也站不住了。
他突然触电般尖叫起来,这声音,就好比一只被猎犬咬断喉管的野兽,临死前所发出的哀吼。
于有德膝行几步,哆嗦着去探其脉息,毛毛已自气绝,手足冰凉。
于有德为他抚合双眼,然后扳开他的手,一咬牙,将那把匕首拔了出来。
这时,突听一人撮口低啸,五条人影大鸟般“嗖”地落在门口。
于有德惶然抬头,但见几个面如锅底、眼如铜铃的硕壮大汉霍然出现,正朝自己走来。
着皂服,握佩刀,看他们的装扮,正是县衙的捕快。
为首的捕头双眉陡立,厉声喝道:“你这刁民,好大的狗胆,竟敢在青天白日之下,藐视王法,杀人灭口,来人,给我拿下!”
于有德手里的匕首慌张地一扔,不明就里,脚下揩油,就想逃之夭夭。
说时迟那时快,两条身形比电还疾,堵住门口,这两个捕快立马摁住了于有德的肩。
他们的粗臂如同钢钳,于有德只觉肘间一麻,被勒得骨节酸楚,几乎快要脱臼。
于有德张皇失措,颤声道:“官差大人,人不是我杀的!小的冤枉啊!”
左右两个捕快,一人提着手铐,一人提着脚镣,再往他脖子上套上木枷,不给他任何争辩的机会,将他的身子熟练地锁了起来。
于有德突然醒悟到,自己掉进了别人设计好的圈套里。
可是,已经太晚了!
另外几人配合着用石灰粉撒出人形轮廓,用以取证,再将白布盖在毛毛僵硬的遗体上,用担架抬走。
枯荣寺外,不远处的某片树荫下,伫立着一名背负双手的男子,正冷眼关注着寺内的动静。
但见他头戴一顶范阳笠,紧压眉际,眼神中俱是狡狯之色,口角上扬,露出诡谲的狞笑,而他的无名指上,还套着枚乌金戒指。
这时,他手里突然变戏法似的多了一只白斑信鸽,将一张信笺卷起,用蜡丸封裹,塞入鸽子足上绑着的小竹筒里,再放它飞走了。
这几个捕快将于有德一路扭送回衙门,看热闹的人们潮水一般拥来,就像是一锅刚煮沸的热粥。
皇甫泽与端木漾儿一行人也正挤在人群中,皇甫泽沉吟片刻,终于忆起,此人正是自己踏破铁鞋处处寻觅的柳青青的亲舅舅。
无暇细想,皇甫泽急忙分开人丛,上前拉住捕头,躬身长揖,问道:“这位捕爷,请问此人究竟犯了何事啊?”
捕头盯着他,质问道:“你认识他?”
皇甫泽干笑道:“素昧平生。”
捕头目光凛凛道:“此厮可是杀人犯,你不认识最好,否则,连你也一并抓了!”
说完,往后面拿押于有德的捕快大手一挥,命令道:“快跟上!”
皇甫泽让开道路,怔了一怔,诧道:“什么?杀人犯!”
端木漾儿见状,赶了过来,好奇道:“小皇啊,那个囚犯是谁啊?你认识他?”
皇甫泽摇头,喃喃道:“我与他,只打过一次照面。”
皇甫泽剑眉一轩,心里暗忖:“此人既是那带刀女子的舅舅,我若乘机询问他,不就可以追踪到她的下落了么?”
一念至此,他下定决心,接着便轻使赶蝉步法,纵身几个起落,连忙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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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财神街。
却说代玺平为了博高雅一笑,一大早就拉上柳青青去逛街,准备挑一样稀罕玩意送给高雅。
两人正并肩齐行,谈笑风生地讨论该买什么才好时,突然有一只纤嫩玉手从柳青青背后拍了拍她的肩。
柳青青一愕,连忙回转过头。
但见两个双十年华的女子正笑盈盈地站在她身后,一个环肥,一个燕瘦,眉如春山横,眼如秋波聚,都是尘世中罕有的妙人儿。
两人皆乌簪高髻,杏黄色道袍裹身,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既透着种道家的仙气,又有种娇俏之感。
除此之外,两人腰间,还鼓起一环,极为触目,显然是携着条宽长的软剑。
柳青青喜上眉梢,又惊又喜,欢叫道:“茹师姐,妙师姐,你们怎么来啦?”
原来,这两人正是无量派的弟子。
身材略显丰腴的女子唤作苏茹,另一个瘦如黄花,手里正握着一张宣纸的女子唤作苏妙,两人是一对亲生姊妹。
苏茹笑道:“师父怕你有危险,故派我们下山前来助你一臂之力。”
苏妙问候道:“是阿,青师妹,你最近可好?”,忽又指着代玺平道:“诶,这位施主是?”
柳青青高兴道:“我挺好的,喔,他是...”
代玺平拱手,一揖到地,截口道:“在下代玺平,见过两位道姊,此间嘈杂,不是说话之地,你们若不嫌弃,还请移驾寒舍一叙,如何?”
苏茹颔首道:“也好,代施主,打扰了。”
代玺平拱手:“无碍,两位,请!”
回到了代府,柳青青就迫不及待地恭问师父的贵体以及无量宫里最近发生的趣闻。
柳青青忽然瞧见苏妙手里的宣纸,便问道:“咦,妙师姐,你手里拿的是何物啊?”
苏妙徐徐将宣纸摊开在桌子上,道:“也没什么,不过是城里刚贴出来的告示,我随手摘下,以备不时之需。不如,你就看看吧。”
展开的发黄宣纸上,竟是一幅用工笔描画的人像。
“舅舅!怎么是我舅舅!”
柳青青只看了一眼,就大叫了起来,好像刚刚一脚踩中了毒蛇的头一样。
这张纸上,画的正是于有德。
苏妙一怔,道:“青师妹,你可要看清楚啊,这人可是最近犯下命案的死囚!”
柳青青颜色惨变,嗄声道:“什么?死囚!”
她忙不迭地将画像拿过来,杏眼大睁,认认真真地瞧了不下十遍,仿佛快将它瞧穿洞来。
绝不会看错的,画像上的男子,绝对是她的舅舅无疑!
这幅画像,宛如一只巨槌,重重砸在柳青青的心房。
她“噗”地跌坐在椅子上。
她难以置信:“不过几日没有见面,舅舅怎么突然就变成了死囚?!舅舅虽然平时油嘴滑舌,但他连鸡都从不敢杀,又怎会杀人?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她的心仿佛正慢慢往下沉,喉咙里已发不出声音,接着,眼泪扑簌簌地落下。
身为局外人的代玺平,见她蛾眉紧蹙,眶噙泪花,也不禁为之唏嘘难过。
苏茹大惊道:“青师妹,告示上说,你舅舅对此案供认不讳,已经签字画押,将于两天后处斩,如此的话,那可就糟了!”
柳青青一抹粉泪,声音嘶哑:“走,我们赶去县衙!”
一路上,柳青青将马打得噼啪作响,赶起车来就像小孩急着去撒尿一样。
街上的人,比苍蝇孵的卵还多,柳青青驾驶的马车横冲直撞,就像把劈水的钢刀,将人潮迫得四散躲开。
她的衣衫正不住波动,也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因为她的身子在抖。
福州城北到县衙,需半日的脚程,驾车最快也要三个时辰。
因为赶得太急,到了衙门口,车轴都四分五裂地断了,马也累得直吐白沫。
衙门门口正有两个横眉怒目的衙役把守,一人一把长戟将他们几人拦下,铁青着脸,死活不让他们闯进去。
柳青青嘴皮子也磨破了,实在气不过,挽了挽袖子,就要上前动粗。
苏茹、苏妙上前拖住她,代玺平也好言劝道:“青青,算了,你若要与他们讲理,简直就像与阎王讨阳债一样难于登天。没有用的!我们另想办法吧。”
柳青青只好忿忿作罢,她只觉有一瓮凉水,从头浇到了脚底,不胜柔肠百结。
她支撑不住,埋头胸前,双肩急遽耸动,伏在地上,呜咽起来,哭得犹如带雨梨花。
半个时辰后,她已哭得红肿,一双美目活像两个桃子,喉头也已哽咽。
其实性格越是要强的女孩,伤心的时候,心灵越是脆弱,哭得越是不可遏止,根本不像表面那样坚强。
代玺平叹了口气,默默坐在她旁边,温存了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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