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当日,“罪犯”于有德被押进了福州城外的县衙大堂。
但见门口高架着鸣冤鼓,堂前高挂着“明镜高悬”的牌匾,两旁则肃立有手握杀威棒的衙役,四周陈列有夹指板、老虎凳等各类刑具和肃静牌。
未时三刻,堂内。
“升堂!”
“威武.....”
戴着红缨帽的知县高坐梨花红椅,气派十足,抬眉问道:“堂下何人?”
于有德被迫跪下,见识到眼前阵仗,一时心慌意乱,拱着瑟瑟发抖的手,以头顿地,哆嗦道:“草...草民于有德,参...参见大人。”
知县木无表情,指了指于有德,转首问道:“杨捕头,此人,究竟所犯何事啊?”
恭候一旁的捕头忙抱拳,答道:“回大人,此厮今日辰时,于枯荣寺当场杀死一名名唤“毛毛”的小丐,手法残忍之极,令人发指!如何判罚,权请大人定夺!”
“啪!”
知县闻言,威颜一怒,方砖大小的惊堂木猛地一拍,喝道:“来人,先打三十大板!”
于有德一听自己要受皮肉之苦,吓破鼠胆,倏地扑倒,苦苦哀求:“大人!草民,草民冤枉!请大人明察,请大人明察啊!”
捕头厉声叱道:“大胆刁民,还不快快住嘴!人证物证俱在,你这厮岂敢矢口抵赖!”
于有德颜色惨变,不知哪来的勇气,竟突然吼道:“人证何在?物证又是甚么?你含血喷人,岂非无中生有?”
捕头浓眉怒立,面向知县,拱拳道:“大人,我们几个亲眼目睹惨案经过,便算目击人证,物证也已收集,请大人稍等片刻。”
话音刚落,他遂招来手下,将白巾包裹的凶器——血匕首呈上,躬身道:“大人,此乃罪犯作案凶器,请您过目。”
一旁的师爷连忙接过,知县只略微瞧了一眼,就突然面沉如水,把惊堂木敲得震天响,勃然大怒:“大胆刁民,如今证据确凿,你还敢胡言狡辩,来人,执刑!”
于有德已吓得屁滚尿流,急忙扯着嗓子申诉:“大人,您切不可听信一面之词,否则,草民不服!”
“好!既然你不服,那你给我好好听清楚了!”
接着,他唾沫横飞,将于有德的“犯案经过”娓娓道来,当真是如数家珍。
于有德的脸,已变得像是张毫无颜色的白纸,还没等左右衙役脱裤子打屁股就昏死了过去。
知县冷冷命令道:“来人,将罪犯押回收监,择日再审,退堂!”
“威武....”
皇甫泽站在观审区最前面,眼见这酷吏知县草草结案,料想此事定有蹊跷,一时不忍于有德蒙冤入狱,便决定私下查明此案。
俗话说:衙门八字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
只是,皇甫泽做事一向极有原则,实在不屑向那些认钱不认人的官吏点头哈腰,是以,眼下要想以一己之力彻查此案,便只有另一条路可走——一条最为冒险的路。
当好奇心强的端木漾儿问起他有何办法的时候,皇甫泽只微微一笑,淡定地说了一句话:“去义庄,开棺验尸!”
是夜。
端木漾儿耽在房间里半个时辰,褪下原来光鲜亮丽的衣饰,换上一身黑色夜行衣,打扮得倒是十分利落。
平素看起来英勇神武的青城大师兄严清,知了皇甫泽密谋的计划,竟托辞称自己忌怕死尸,不愿偕同,一盅酒才舔了两小口,就夹着尾巴一溜烟地逃了。
皇甫泽并不在意,心下反倒有些暗喜,免得他到时候从中作梗,故意捣鬼。
没有严清赖在左右,端木漾儿就感觉仿佛甩掉了吊在自己背后的一个秤锤,如释重负,轻松极了。
一里外的义庄,是该县衙暂厝棺椁的地方。
丑时二刻,夜色如铅。
皇甫泽等人迅速赶到,但见门檐前悬着两盏随风飘荡的白灯笼,在夜色中看来,仿佛就是恶鬼的两只眼睛。
沉重的铁门上,还用朱砂涂着八个大字:“停尸重地,闲人莫进。”,像是人咬破手指用血一笔一划写上去的,红得骇人。
守灵的老头儿业已熄灯就寝,义庄里只剩下寥寥几点灯火,不过,里面仍有轮班值夜的衙吏在来回巡逻。
皇甫泽目光四扫,确定附近除了他们外,再无旁人后,遂身形顿挫,脚尖一点,纸鸢般掠上四尺高的墙头。
端木漾儿与墨瞳,亦提足丹田内力,双臂翼张,依次飘然掠上。
他们像三只狸猫似的,踩着轻巧的脚步,灵活地蹿到屋脊上,在如此静寂的夜里,连半点儿声响都没有发出。
此时此刻,皇甫泽锐利的目光,随着轻灵的步伐,像兀鹰般认真搜索着。
他像是确定了什么似的,突然掀开脚下的几块瓦片,探头环顾,然后灵猴般巧使一招倒挂金帘,再轻轻地空翻跃下。
这一系列的动作虽然算不上高明,但配合得却极为紧凑、巧妙,就算是登堂入室的惯偷,也绝达不到他这种境界。
墨瞳、端木漾儿依次跳下,蹑手蹑脚地摸索着,互打眼色,上前卷起了窗户,插上了门闩。
三人眼前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左面的石壁凹了一处,嵌着盏铜灯,灯光荧荧跳动,明灭之间,有种奇异的节奏,忽明时长,忽灭时又短。
皇甫泽将石室里这唯一的铜灯取下,握在手里,四处察看。
门外风声凄恻,宛如嫠妇嘤嘤夜泣,又如冤魂呜呜悲嚎。
一向自诩胆大包天的端木漾儿听了这诡异的风声,额上汗珠直沁,犹如叶上朝露,心里也不禁直打鼓,突然一把拽住了皇甫泽的衣摆。
借着灯光,皇甫泽发现,每具大小、材质不一的棺椁前,都统一低垂着橘黄色的神幔,摆放有四四方方的灵牌。
可是,唯独最左边这具棺材,又小又破,旁边没有任何装饰,空荡荡的,使人一下子联想到了被盗空的坟冢。
所谓的棺材,只不过是用几块木板临时钉成的,看起来蹩脚极了。
皇甫泽带着三分揣测七分笃定的语气,点头道:“如此看来,这顶棺材,应该便是属于那死者的。”
墨瞳摸了摸棺身的质感,光滑,有些潮湿,兀自思索片刻,便附和道:“少主,您说的不错,室内干燥,而这木板却已有些泛潮,更深露重,此具棺材定是今晚才连夜迁来义庄的。”
皇甫泽伸出指腹摸了摸棺木下沿的裂痕,放在舌尖一舔,沉吟片刻,点头道:“确实,是夜露。”
端木漾儿抓耳搔额,一双朦胧美目一会儿瞧着皇甫泽,一会儿又瞧着墨瞳,听得如坠五里云雾之中。
皇甫泽围着这具棺材踱了一圈,突然停下,双手合十,默念一声:“性命攸关,在下迫不得已,得罪了!”
言罢,他猛提真气,将内力凝聚于掌心,出手如风,一掌拍向棺盖前缘。
棺盖随之直直地滑落在地,然后,一股极其恶臭的尸气迎面送来,甚是刺鼻,显是里面的尸体已从内脏开始渐渐腐烂了。
端木漾儿被恫吓得扭过了头,捏住琼鼻,闭上了眼睛——原来,她竟也有自己害怕的东西!
皇甫泽掌灯弯腰,想将棺内的情景仔细观察一番。
怎奈灯光太暗,视线模糊,实在无法再瞧得清楚。
于是,皇甫泽也顾不上尸臭,将铜灯交给墨瞳拿着,自己则很快地探手入怀,取出火折子,“嚓”的一声打亮。
——无论做什么事,他一向都提前准备得很充分。
有了火折子的光照,顿时,几人的视野明朗了许多。
皇甫泽凑近一瞧,惊讶地发现,这毛毛的嘴唇竟然已经变得乌紫,而且十指也肿如胡桃,显然是中了某门剧毒。
皇甫泽心里“噫”了一声,徐徐解开他的衣襟,但见他右胸第四根肋骨下,膻中穴与鸠尾穴之间,赫然留着一只红中透紫的掌印,五指宛然。
这才是真正的致命一击!
于有德果然是被冤枉的!
“摧心掌!”
皇甫泽仔细辨别后,身躯陡然一震,心中像是一张平静的弓,被人拉动了弦索:“怎么会是扬名关外的摧心掌?”
墨瞳也近前俯视,十分震惊:“奇怪!铁胆神侯洪融飚的摧心掌早就已在十余年前失传,怎的又重现江湖了?”
皇甫泽眼帘半合,似已陷入沉思中,但见他小、无名、中三指微弯,大拇指贴着下颏,食指轻靠两瓣唇间。
“墨瞳,姑且先不论这摧心掌为何突然重现,我先问你,凶手为何要使用威力强悍的摧心掌去杀害一名毫不相干的乞丐?按理说,他不可能会与武林人士结仇,更何况是练成摧心掌的高手?凶手杀死他,再嫁祸给另一个毫不相干之人,这,到底有何意义呢?”
墨瞳道:“莫非,莫非是死者撞见了凶手的恶行,然后惨被灭口?于有德不太走运,恰好来了枯荣寺,恰好就被捕快逮个正着?糊里糊涂地当了这替罪羊?”
端木漾儿一手捧着香腮,一手摸了摸满头流云般的柔发,眨了眨眼,一副好像没有听懂的样子。
他沉吟半晌,继续道:“墨瞳,你想得太简单了,凶手的目的绝非如此纯粹,只怕他是蓄谋已久!”
这时,忽听一阵清脆的掌声,疏疏落落地响了起来,灰蒙蒙的光线中,门口,一条人影拍着手飘了过来。
这黑影宛如地底涌起的幽灵,来得悄无声息,连门是如何被打开的,也无人知晓。
还有一个身穿麻衣的佝偻老头,提着盏小晶灯,毕恭毕敬地跟在后面,拖沓而来。
皇甫泽吓了一跳,但觉眼前一花,他的人已飞至跟前,速度之快,难以形诸笔墨。
皇甫泽见了来者尊容,霍然一怔,随即躬身,抱拳一礼,动容道:“原来是徐大人。今夜怎劳动了您的大驾?”
徐忠贤笑了笑,一挑大拇指,由衷地赞道:“哈哈,我来瞻仰贤弟的聪明才智呀!皇甫贤弟,你果真不愧是灵霄阁数一数二的密探,分析得甚是精辟啊!”
皇甫泽抱拳,谦虚道:“在下愚钝,怎敢在徐大人面前班门弄斧。”
徐忠贤望了一眼棺内毛毛胸前的掌印,突然收敛笑意,面色凝重,严肃道:“皇甫贤弟,不知你现在查的如何了?”
皇甫泽抱拳道:“在下不才,已查出些许端绪,死者是被摧心掌一招毙命,而后大摆迷魂阵,使人误以为是死于匕首,不过...”
徐忠贤皱眉,立刻截住话头,问道:“不过怎地?”
皇甫泽垂首道:“不过在下还是未能猜出凶手身份,以及其真正意图。”
徐忠贤沉吟不语,背负着手,踱了个圈子,又突然停在皇甫泽面前,悠悠道:“既然如此,皇甫贤弟啊,不是愚兄托大,总比你痴长几岁,阅历也比你丰富,此案,还是交由我来调查,你就莫要费心了。”
皇甫泽一怔,嗫嚅道:“这...”
他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但无意间触及徐忠贤的目光,心里忽然莫名升起了一阵寒意。
皇甫泽避过他的眼神,抱拳道:“徐大人,请恕在下失礼,此案对于在下来说,意义非凡,在下斗胆,恳请大人准许在下忝陪参与。”
徐忠贤的表情并没有变化,好像没有丝毫生气的迹象,迟疑了片刻才扬手道:“也罢,既然贤弟肯效丹心,愚兄怎可悖尔心意?那此案,有劳贤弟全权负责,愚兄冗事缠身,无暇多留,失陪了。”
徐忠贤说完这句话后,他的人,就像是只被风刮走的纸鸢一般,突然消失不见。
皇甫泽躬身长揖:“恭送大人!”
徐忠贤走后大概两三顿饭的工夫,皇甫泽三人依然还在此间耽着,一边专注地研究尸体里的毒种,一边剥丝抽茧地剖析案情。
突然,此时,三人的鼻端忽然飘来一股异味。
一股很浓烈的异味。
端木漾儿就像是条闻到鱼腥的馋猫,左嗅右嗅,越嗅越觉得不对劲。
三人中,数墨瞳的嗅觉最为灵敏,她很快便嗅出此乃桐油气味,不禁脸色陡变。
“不好,是火油!”
端木漾儿惊嘶一声,就好像是脖子刚被人狠狠踩了一脚。
皇甫泽打头,夺门欲出,却又大张着嘴巴,霍然退了回来。
但见门外的院子里,两边墙头上突然射进来几十支长箭。
几十支箭镞上裹着涂满火油的麻布的长箭!
这种长箭,一经点燃,便成极具危险的火矢。
当这些密密麻麻有如雨点的火矢落在院子里时,一下子就引燃了到处洒满的桐油,瞬间爆裂般烧了起来。
那种感觉,就像是一碗捣碎的鸡蛋,倒进油锅里瞬间炸开。
此刻正值风急物燥,火势有如奔马,院子里横七竖八躺着的巡逻衙役,咿咿呀呀的乱叫,在火海中翻滚、挣扎,然后很快就变成一具具焦尸。
三人眼前的一切,很快便被火光彻底湮没。
火势还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在蔓延,已经烧到了三人的脚下。
但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就好像三只架在火堆上的乳猪,即将被无情的火烤成焦炭。
空气中,裹着炎炎热浪,熊熊火舌,怒海狂涛般席卷而来,炽热的烈焰,烤得三人汗湿重衣,身体暴涨欲裂。
大火仍在肆意地燃烧,整栋义庄被烧得墙倾屋倒,就算三人肋生双翅,也难如愿飞出。
突然,一根被烧断的梁木,笔直地掉落下来,眼看就要砸到端木漾儿的头上。
皇甫泽心头一凛,惊叫不妙,也来不及提醒她,身形忙蹑影追风般扑过去,将端木漾儿抱住,两人顺势一齐跌落在地。
“砰!”
着火的梁木重重地砸在皇甫泽的背上,他咬着牙关,仍紧紧地将她整个人护在自己身下,替她挨了那致命一击。
端木漾儿被他压着,起初芳心乱跳,玉靥飞红,娇喘吁吁,胸脯急剧起伏。
片刻后,她见皇甫泽神色差劲,听到他的呼吸愈来愈重浊而短促,心下尤为担心,再顾不上害羞。
皇甫泽身子一翻,只觉嗓口发甜,终于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
端木漾儿和墨瞳一齐将他扶起,端木漾儿急得眼泪在眼圈中打转,心疼极了:“小皇!你怎么样?有没有事?”
皇甫泽吸了一嘴灰,但觉喉咙干渴苦涩,连舌头都似将要爆裂。
他努力想将眼睛睁开,但眼皮却仿佛比铁皮还重,刚张开一线,又很快闭起。
“小,小漾儿,我...我没事...”
话音刚落,他眼前一黑,就像是个空麻袋,突然软软倒了下去。
墨瞳嘶声惊喊:“少主!”
突然,一身雪衣的女人,这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火海之中。
令人咋舌的是,她甫一现身,四周的火势渐退,竟一下子灭了个干干净净,灭得极快,比当初烧起时还要快得多,那条白练般的身影也渐渐靠近,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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