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中,沉香缭缭。
武帝坐在书案之后,苏墨弦坐在轮椅上,这姿态,抬眼就与武帝视线相齐,竟有些微妙的对等之势。
苏墨弦忽地想起倾城将他强按进轮椅里时的模样。
他如今总是愿意顺着她的,何况不过这些小事,坐在这上头最多也不过引来些怪异的目光而已。他笑着问:“皇上面前公然坐着,这可是不敬之罪。”
倾城想了想,忽地狡黠一笑,“那样不是更好吗?”
“嗯?”他的手指温柔地抚着她的头发。
“平常不敬是要受罚的,可你这是受了伤身不由己,皇上要是因此治你的罪,一定会落个不近人情的名声。如此他为了自己的名声自然是要忍一忍你的,你这个时候不嚣张一回还待何时?”
苏墨弦闻言,眸中含笑,面色上确实故作正经地沉吟道:“嗯,爱妻言之有理。”
此刻这光景,苏墨弦想,何止是有理?和天子平起平坐,即使从来淡静如他,也难得有占了便宜的感觉。难怪她一向就爱在这些小事上头胡闹,无足轻重,却足以自娱自乐。
就在苏墨弦心神荡漾的时候,武帝拿起一张薄薄的宣纸,静静看着苏墨弦,问:“这个,是你的意思?”
苏墨弦凝目看去,不近不远的距离,还是能看到上面的两个字。笔锋回转,深藏不露之势,正是他的字。
苏墨弦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平静地看向武帝,眼中恍然状,“原来,一切都瞒不过父皇。”
武帝听得这话,轻笑一声,笑声深沉,听不出情绪来。
“你告诉朕,你为何要举荐慕珏。”武帝眸光犀利地落在苏墨弦脸上,说到这里,立刻话锋一转,“不要告诉朕因为他最合适,他的确最合适,但是你,苏墨弦,你却不像是将国事看得如此重的人。说你没有私心,朕不信。”
“儿臣的确有私心。”苏墨弦不紧不慢坦言,坦然望着武帝的眼睛。
曾经他们是父子时,并没有这么多的君臣之礼,此刻苏墨弦也仿佛忘了如今两人的身份已从父子变成了君臣。
苏墨弦道:“对慕珏,父皇有什么私心,儿臣便也是那个私心。”
武帝双目微眯,直直盯着苏墨弦,半晌,他却忽地放声笑出。
“好个苏墨弦,你从来就自视极高,却没想到你今日竟敢来和朕抢人了。”
武帝说到这里,眼中迸射出冷冽锋利的光芒,“你这是在拉拢慕珏,林淑儿体内的蛊,慕珏看起来有些办法,你就是为了这个想要拉拢他?你想比朕早一步找到倾仪?”
武帝用的是问句,然而那双眼睛里却一点疑问都没有。
苏墨弦目光沉静坦然,“是。”
“你想放了他?”
“不,”苏墨弦平静道,“我会杀了他。”
武帝注视着苏墨弦。
“当年让倾城流产的丫头我将她囚禁折磨多年,她终于松了口,是倾仪让她做的,他杀了我和倾城的孩子,我不可能会放过他。”
“那你就更应该助朕找到他,而不是处处与朕对着干。”
苏墨弦唇角微弯,似笑非笑,“看来,父皇其实并不曾将一个人恨入骨髓。否则父皇就会懂,即使同样是凌迟一个人,自己动手和他人动手,意义也完全不同。我拉拢慕珏,就是想要早父皇一步找到倾仪,亲自动手。”
武帝沉默下去,他深深看着自己的儿子,却只见得他如仙温润般的容貌,清风霁月的身姿,他从他的眼睛里丝毫看不到仇恨的狰狞。然而从来,这个儿子都是深藏不露,不论是爱还是恨。
武帝高深地叹了一句,“看来即使到现在,你也没有忘记倾城。”
苏墨弦坦然回视:“那样的女子,既曾经得到过,就是终身难忘。”
武帝听得这句话,目光一瞬间有些恍惚,看着苏墨弦,却仿佛失去了焦距一般。
那样的女子,即使不曾得到过,也是终身难忘。
沉默半晌,武帝又问:“那么南诏公主呢?朕看你对他也是喜爱得紧。”
苏墨弦不答反问:“父皇难道不觉得她像极了倾城吗?既然注定此生无缘,那么于千万人之中寻一名与她最为相似的女子,当做是宠爱她一般,执手白头,难道不是我所能选择的最好的结局吗?”
武帝彻底沉默下去。
是啊,于千万人之中,寻一名与她最为相似的女子,当做是宠爱她一般地宠爱着。
许多人都不理解瑾妃的盛宠,她早年就伴在他身边,如今即便保养得好,却到底已不再年轻,再美也不一定比得过如今那些嫩得能掐出水来的小姑娘。可是,偏偏是她宠冠六宫,不过就是因为,瑾妃也是他能做的最好的选择。
不是那个人,也可以当做是她来宠爱。
这一刻,武帝忽然觉得自己与这个儿子从未如此亲近过,即使他心中对他怀疑正盛。
武帝没再说话,苏墨弦自然不再吱声,他的存在感从来收放自如,此刻竟如不存在一般,武帝竟能安然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之中。
却有内侍从外面进来。
“启禀皇上,慕将军家的二公子慕珏正在宫外求见。”
武帝闻言,眉头微微一动,随即冷笑一声,“朕天罗地网地找他找不到,他却自己送上门来了。带他过来。”
内侍领命退下。
武帝复又看向苏墨弦,“慕珏自己不争气,白费你一片苦心。朕已经派了秦怀北上,他初到边境便给朕打了个漂亮的胜仗,看来这场仗不日便能结束了,也好,有个人分一分慕长丰的兵权,朕也放心。”
“父皇英明。”
武帝挥了挥手,“你退下吧。”
阿不推着苏墨弦的轮椅离开,武帝目光深深望着他,眼中情绪一时复杂。
方才苏墨弦的话的确是将他触动,苏墨弦说他是在将南诏公主当成了倾城在宠爱,从来理智冷静的武帝,下意识认定他没有说谎。然而,此刻眼见苏墨弦就要离开大殿了,武帝心中素来的理智和多疑终究还是占了上风,他出声道:“等一等。”
苏墨弦转过身来,“父皇还有何吩咐?”
武帝道:“听君习武之人,对疗伤之事颇有心得,你下去让他帮你看一看你的腿。”
缓了缓声,又道:“还是要早日疗养好,坐在这个上头,难看。”
苏墨弦温润一笑,道:“谢父皇。”
苏墨弦退出大殿时,远远看到了由内侍领着进来的慕珏。不算近的距离,苏墨弦一眼就看到了他,慕珏亦然,两个男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相接,一瞬间似有万千犀利锋芒,却又似乎一无所有,从来平静如水,所谓锋芒不过错觉。
听君将苏墨弦领去偏殿,奉旨为他疗伤,苏墨弦屏退了殿中伺候的下人,只留阿不一人在身边伺候。
听君半弯下。身去,恭声道:“睿王殿下,请容奴才看一看您腿上的伤。”
这是今日对他试探的最后一步了。
御医,倾城,武帝都没有寻出任何的蛛丝马迹,然而,他的怀疑不到这最后一步,也断然不会打消。
御医诊脉诊不出,可能是因为他已经服了解药,服了解药自然再诊不出中毒。
言语中对倾城的试探,也可能是他在说谎呢。
只有伤口,只要它还在,就是藏也藏不了,瞒也瞒不住了。听君的毒掌,由听君亲自来检查,若果真是他,那么他就再无所遁形。
苏墨弦坐在轮椅上,没吱声,目光沉静如古井,静静看着听君。
武帝的心态,苏墨弦焉有不知?他的父皇也是矛盾,他并不从一开始就让听君来检查他腿上的伤口,其实是在顾及他们父子之间的情分,可是这个情分怎可能抵得过他心中的怀疑?武帝一方面不愿意查出什么,另一方面,不查出什么,他又绝不会甘心。
听君迟迟得不到苏墨弦的回答,又再一次恭声说了一遍,“请王爷让奴才看一看伤口,奴才也好为王爷疗伤。”
听君的态度就是武帝的态度,今日这个试探,显然武帝心意已决。
苏墨弦倏然一笑,“不必了,王妃不愿意本王的伤给他人看。”
听君立刻抬起头来,眼神虽然还算恭敬,但内里已是不可退让。他奉旨而为,可不管谁是不是皇子,是不是王爷。今日这伤口,愿意也要看,不愿意更有问题,更要看
苏墨弦却仿佛全然不将听君眼中的强势戾气放在眼中,径自对阿不示意,“把东西给听君公公。”
听君一时微怔,只见阿不颔首,随即上前来,将一个白净的瓷瓶递到自己面前。
“这是?”
还未打开,听君心中已有些奇异的不安,他看向苏墨弦。
苏墨弦只是一笑,“公公一看便知。”
听君接过,待倒出瓶中一粒黑色的药丸时,他双目一缩,脸色起初是震惊,然而不过一个刹那,那震惊便全变成了惊乱。
他将药丸凑到鼻间闻了闻,然后,脸上的惊乱便彻底变成了惊惧和恐慌。
“王爷……这,这是从哪里来的?”
听君的嗓音竟有些不稳发抖,他脸色青白交替,直直盯着苏墨弦。
温润如玉的男人脸上全是疑惑的神情,反问:“这个东西,难道不是公公自己给本王的吗?”
听君手一抖,那粒药丸便滚落到了地上去,听君双目如死,他长长闭上眼,已知今日自己是被这个睿王彻底逼到了别无选择的境地。他喟然长叹,“奴才可不记得曾经将解药给了王爷。”
“公公是否记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若是本王将这个东西交给父皇,你说,他会如何想?”苏墨弦似笑非笑,示意阿不去将药丸捡回来。
苏墨弦不疾不徐说道:“你伤了太子,虽是误伤,但太子与瑾妃绝无可能会放过你。太子一早就认定你与本王勾结,并将猜疑告诉了父皇,不过是父皇念及你多年苦劳,将他堵了回去,另一方面,父皇也是没有实在的证据证明你有异心,暗中背叛。可若是本王将这个东西交给他呢?那形势可就完全不同了,父皇什么性子,什么手段,你伴君多年想来比本王更加清楚。”
听君听到这里,终于面如死灰。
太子猜疑这事,他是知道的,本以为自己忠心事主,皇上虽然多疑但太子的话到底空穴来风,只要自己更加忠心地伺候天子,那无稽之谈定能不攻自破。可是,若是再加上睿王手上那一粒解药呢?
此刻的情形,听君已算是全看明白了。当日那个人,没错,就是睿王。可是,自己若是将这个事如实上禀,皇上必定会进一步怀疑,毒是何人所解。这天下,原本就只有自己有解药,这个皇上是知道的,若到时睿王再把解药交上去……
虎毒不食子,睿王不会死,但自己背叛皇上必定死无全尸。
苏墨弦又道:“本王知你素来忠心耿耿,你自然可以将今日之事如实禀告父皇,或许父皇念及你侍君多年,信了你也未可知。但是,你不要忘了那日瑾妃得知你伤了太子,一心将你置于死地,太子么,他受了这么大个罪,对你的仇恨比起瑾妃来自然只多不少。而一旦本王离开了这朝堂,那么大周就再无可与太子对抗之人,一旦将来他得了这天下,你以为,你还有活路?”
听君身形晃了几晃,他脸色青白变幻半晌,忽地“噗通”一声,重重跪落在苏墨弦面前,恳切道:“奴才愿为睿王殿下赴汤蹈火,肝脑涂地,誓死效忠。”
……
御花园前面那片湖,倾城小心翼翼走了大半天,还是怎么也走不过去。皇后来来回回就在湖边流连着,时不时感叹一句湖光山色,远山近黛。
倾城小心地顾着自己,更小心地照顾着皇后。
倾城不知道为何皇后要一心一意惦记着她的衣服,但绝不排除皇后为了给她换一身衣服疯狂到自己跳下去。万一若是如此,她身为儿媳,即便有侍卫和内侍宫女在场,少不得也要跟着跳下去陪一陪她,以显忠心和孝顺。
倾城时刻防着皇后这样的举动,只觉身心俱疲。
皇后看湖色的时候,倾城就频频往御花园看去,以表达自己很想要去看一看花的心情,奈何皇后就是视而不见。
也是心意已决吧,倾城忽然明白了皇后今日的决心。
躲,必定是躲不过的。躲得了今日,也躲不了明日。
倾城心中思索着,要如何才能釜底抽薪呢?
倾城这边正深思着,猛然发觉皇后又往湖边更靠近了几步,倾城心中一个急切,脱口叫道:“母后”
皇后奇怪地看向她,“怎么了?”
倾城连忙随手一指,指向御花园的方向,“你看那边……”
倾城说到这里,噤声了。
她本是随手一指,打算说一句那边花开得可真好,我们去看一看花吧。没想,却好巧不巧,正正指到了瑾妃身上去。
她原本是不该认得瑾妃的,但是苏墨弦早晨莫名地指给她看过。
“这是瑾妃,皇上的宠妃,你见到一定要认出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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