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扬手,将毛裘抛了过去,同时回想道:“不过,雷大侠出手时才像豪猪,内力贯走全身,使衣上的毛根根张开。他平时倒是更像水獭……”
苏梦枕冷冷道:“你进京前,曾有人提醒我,你有被人冒名顶替的可能。”
苏夜笑道:“哦?”
苏梦枕道:“但我一听你说话,便知道他多虑了。除你之外,别人绝不会关心这些没要紧的小事。”
苏夜微微一笑,道:“我记得你以前说过差不多的话,所以我不得不问,在你,还有你那几位心腹爱将眼里,我到底是什么人?”
苏梦枕避而不答,接下毛裘后,在手里翻弄几下,随意看了看,又道:“我冬天再穿。九幽神君伤你不轻,如今你伤势如何?”
苏夜道:“我已经没事了。”
苏夜躲避三才阴阳夺时,卦象转换太急,致使气息逆行,伤及督脉,因公孙大娘在旁协助,才能成功杀死九幽,没给他逃离乱葬岗的机会。事后她屡屡咳嗽,五日后方彻底痊愈。别人问起,她当然只能说九幽神君打伤了她。
苏梦枕于青楼召集心腹,商量处置叛徒之事,也谈及对未来的打算。众人均知,苏夜少则十天八天,多则一两个月,必然会在楼里担任重要职位。她做副楼主,可能还会有人不服,但中神煞之位空闲数年,让她递补上去,旁人都该没有什么话说。
何况,苏梦枕以下任何一人,都不敢说自己能做的比她更好,抑或定然能从九幽神君手下逃脱。九幽确实死于五湖龙王之手,此事之外,却大多出自苏夜独自谋划。
师无愧转述沿途大事,与传入京中的情报互相印证,由路遇铁手,讲至圣旨内容。苏梦枕尚不够满意,又要苏夜做了相同的事。但两者侧重点有所不同,他要师无愧描绘事情本身,谈谈对苏夜和十二连环坞的看法,却要苏夜解释她的所作所为,阐述想法和目的。
更重要的是,苏夜亲眼见过五湖龙王。他自然希望听取她的看法,对龙王进行更深一步的了解。
苏夜心知他会问起这些事,早已在心中想好答案。他们说话时,并无下对上的恭敬拘谨,远比青楼堂中气氛轻松。她先说了对诸般人物的印象,又详细解释每一步应对,更毫无信誉可言,毅然决然地透露了当今皇帝的夺位内情。
苏梦枕其实不知内情,只知戚少商握有皇帝的把柄,与朝廷进行交易,终将这场大祸消弭于无形。师无愧受苏夜嘱托,决定由她负责转告此事,在苏梦枕问起时,居然请他来问她。此时,他一边听,一边沉思不语,半晌才微微一笑,道:“诸葛神侯以性命担保,戚少商绝不会泄露内情,你竟就这么说了出来。”
苏夜笑道:“是么?我早就这么猜想了,若无可靠之人做保人,皇帝怎会轻易相信。如此也好,哪天我想让神侯人头落地,就把消息遍传江湖。”
他们在青楼商议了相当一段时间,好在苏夜回来的早,如今不过未时三刻。苏梦枕凝视窗外春光,右手轻抚桌上素纸,忽地笑了一声,道:“在这件事上,皇帝肯守约,你倒是言而无信。”
苏夜笑道:“我从小就是这种人,你岂会不知道?他们若不得罪我,我自然遵守诺言。哼哼,指望我跟昏君奸臣守信,不如指望蔡京两袖清风。不过,你切勿泄露消息,我还想让人家以为我守信。”
无情回报诸葛神侯之前,她已选了好几个值得信任的人,详细说了把柄是怎么回事。在她看来,这把柄尚动摇不了天子宝座,但只要某件事令皇帝不开心,她就会去做。
苏梦枕看了她一眼,道:“我能向谁泄露消息?”
苏夜道:“我怎么知道。但我看你目光忽明忽暗,就知道你在考虑它能给风雨楼带来多少好处。死心吧,我想这事想了整整一路,还没想出办法。恐怕要等天下大乱,民心尽失,帝位不稳时,方能发挥它的用处。”
她的话与苏梦枕所想的不谋而合。尤其她随意说出“天下大乱”四字,更令人心头一凛,难以想象她那个曲线优美,乌发堆云的脑袋里,竟终日盘算着这些事情。但苏梦枕不置可否,只道:“五湖龙王是个怎样的人?”
苏夜精神一振,却做苦思冥想状,答道:“我和他连话都没说过几句,怎能看出他的为人。那天晚上,他身穿黑衣,头戴斗笠,把脸遮的严严实实,看不清身材长相。他年纪应该已经很大了,口音很苍老,武功比九幽神君和雷怖为高。但这些话,从程总管她们口中也问的出来,何必非要见他本人。”
苏梦枕道:“你见到了朱雀夜刀?”
苏夜毫不犹豫,点了点头道:“不错,也和传闻中一模一样,是把短刀,通体漆黑,长短与□□刀相差无几。他用刀却和你截然不同,霸道至极,刀气无坚不摧,可以破开地下土层,露出九幽神君挖掘的密道。短刀大多以灵动巧变为要,夜刀却不仅限于此。”
她话说到这里,终于不好意思再夸自己,便停了下来。苏梦枕忽道:“如果再听到他的声音,你能不能认出来?”
苏夜笑道:“能,但他遮掩了面貌,为何不能变换嗓音?对武林高手来说,这只不过是运功于喉咙多寡的问题。莫非师兄你……想要聚齐江湖上的老头,让我一一辨认?”
苏梦枕没好气地道:“休要胡说八道。”
苏夜耸了耸肩,笑道:“我听过很多传闻,猜测五湖龙王的真实身份。他们把上了年纪的前辈高人列成名单,一一讨论可能性,去除绝不可能的,再由可能性大小排列,重列一张清单。他们能这么做,你自然也可以。”
她预计于不久后自揭身份,所以不愿将戏份做足,说些“龙王托我向苏公子问好”的鬼话,反而多次调侃。苏梦枕已放弃了让她正经起来的尝试,随口道:“那张名单不足为信,譬如将诸葛神侯写在三甲之列,猜测他暗中组织江湖势力,与蔡党对抗。但神侯长年居住京城,进宫拜见圣上,绝不可能去江南建立任何势力。”
苏夜笑道:“我同意你的看法。”
苏梦枕吁了口气,淡淡道:“我并不心急,他肯救你,就是向风雨楼释出善意。想必我不用等太久,便可见到五湖龙王本人了。”
其实苏夜善意与否,并非重点,因为无论如何,她不可能让自己被九幽神君杀死。但苏梦枕这么推测,实在也没有任何错误。她愣了一愣,只好重复一次道:“我同意你的看法。”
两个人同时沉默了一会儿。苏梦枕似乎还有话说,却斟酌着没有开口,更未要她离开。苏夜心里倒是有千言万语,也不知从何说起,想了又想,方小心问道:“古董已经死了?”
苏梦枕始终紧锁双眉,偶尔一笑,眉头便松开,然后又紧紧皱起。苏夜不想提古董的名字,又不能不提,问完之后,只听他极为平静地道:“当然。”
“心里不好受吧?”
“当然。”
苏夜沉吟片刻,最终摇头道:“也许我不应该把他带回来交给你,应该直接杀了他。但我又觉得……他能被雷损收买,那么别人呢?我没得到你的授意,不能严加讯问你的手下,所以……”
苏梦枕道:“你可以随便处置,不必问我。我只是没想到最亲近的兄弟中,也会出现叛徒。古董向来没什么胆色才能,只是值得信任。我从未想过他胆子这么大,倒是我一向小看了他。此事我也有责任,还好你平安无事。”
苏夜笑了笑,摇头道:“人人都说,叛徒能背叛别人,就能背叛我,所以永远不要相信叛徒。我却要说,一个人能忠诚于别人,自然也能忠诚于我,这两者之间,从无冲突可言,所以我和你不一样,我从不真正相信谁,也就不会失望。”
苏梦枕眼中,忽有奇异的光芒闪动,就像冰山下的火焰终于冲破冰层,问道:“你当真这么想?”
苏夜本想宽慰于他,仔细想想,又觉得这种事无可宽慰,最多以“背叛”为主题,讨论几句,以免日后重蹈覆辙。戚少商被顾惜朝所叛,由意气风发,陡然变的深沉苍凉。他的遭遇已经足够凄惨,实在不需要多一个苏梦枕。
她低声道:“人心易变,世事无常,可依仗者唯有自己。我以前从别人口中听过一句话,叫作‘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我觉得这话很有道理,所以记了下来。你对得起自己就不容易了,何必希望别人对得起你?”
苏梦枕眉头骤然松开,居然也跟着她笑了笑,淡淡道:“我倒想认识说这句话的人。”
苏夜笑道:“她不在这个世上,你想见也见不到。”
苏梦枕道:“你究竟从何时开始,有了这些想法?你小时候并不这么想。”
苏夜沉默良久,诚恳地说:“第一,我已经长大了。第二,我以前是不这么想,但是看见薛西神那样,雷媚那样,戚寨主那样,你又是这样,我不这么想,也得这么想。我并未说你不该信任兄弟,我只是说……算了,这话怎么说都会很难听。我确实在劝你别那么信任兄弟。这次师无愧遭兄弟暗算,下一次就可能是你自己。”
苏梦枕忽然起身,往门外走去,冷冷道:“你随我来。”
苏夜奇道:“你要把我扔出风雨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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