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六章

  慈航静斋位于江东雨蒙山帝踏峰,大有烟雨迷蒙的清净意境。倘若外人不明就里,即便翻遍长江两岸,也难找到准确地点。

  苏夜先去到长江虎跳峡,在峡前登岸,沿陆路赶到石鼓,从石鼓沿江南下,便可抵达师妃暄描绘的地方。通常来说,梵清惠若要见外客,会选择在静斋分支的庵观中。她之所以邀请苏夜前往静斋,乃是把她当成平等的宗师看待,也看透她对剑典感兴趣的心思。

  纵观整个江湖,有资格踏入静斋的人寥寥无几。其中,有些人与静斋背道而驰,即使有资格,也无意登门拜访,致使真正的客人屈指可数。在普通江湖人眼中,静斋神秘到了极点,乃是他们一生无法踏足,只能默然仰望的圣地。

  双龙未发迹时便听过它的名字,知道斋中尽是修天道的女子。此话自然不假,却不足以概括慈航静斋。它由地尼创立,名义上隶属佛教,弟子修行佛法,其实融合了佛道两家功法,与道门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起初,地尼遁入空门,广研天下宗教门派,希望找到悟破生死的天人之道,后来于四十岁上大彻大悟,竟又离开佛门,创出慈航剑典中记载的剑诀,自此开始云游收徒,然后一代代传了下来,方有慈航静斋。

  斋中弟子修为有高有低,却都淡泊自在,平日衣食住行均在山中,一律自种自吃,自给自足,对粗茶淡饭甘之如饴。自地尼以降,静斋严禁弟子涉足江湖,更谈不上干扰朝政,必须隐居苦修,将全副心思放在钻研天道上。然而,每一位修炼剑典的弟子都要出世修行三年,先涉入纷纷扰扰的红尘俗事,再想办法从中超脱,臻至最终的圆满境界。

  师妃暄如是,与石之轩相恋的碧秀心也是如此。

  如果世间朝代更迭,中原陷入动乱,静斋传人也会主动入世,挑选心中的明君候选,并全心全意给予辅助,以便尽快结束乱世,让百姓不致承受多年战乱之苦。这种做法常被人误会,让人误以为她们试图操纵政权更替,但确实承接佛门慈悲为怀的宗旨,也暗合道家清静无为浑元一体的道理。

  苏夜经常觉得师妃暄做事不厚道,仗着对双龙的了解,以及徐子陵对她的暧昧情愫,骗帮李世民。但她也得承认,师妃暄此举并非为了荣华富贵,或者权倾天下。李世民于玄武门之变后登基,师妃暄也随即返回静斋,自此不再下山,全不在意道法兴衰。

  正因如此,双龙才愈发为难,既难以谅解她的所为,又很难认为她做错了,引出更加矛盾的心情。

  苏夜答应邀约后,师妃暄已将她答应的消息传回静斋,让斋中同门早作准备。她走入帝踏峰,很快找到通往静斋的山路与青石阶,并看到路旁“家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牌匾。沿着这条山路往前走,越过无数青石台阶,才能到达饰有莲花纹路的“七重门”。

  外客来访时,七道木门会逐一打开,现出内部的宽阔广场,还有慈航殿。慈航殿之后,才是静斋弟子耕种纺织修行练武的场所。由于它的佛门背景,也像普通寺庙般,设有丛林宝塔,包括收藏所有典籍的“藏典塔”。

  地尼选中这个地方,自然是看中了它的素雅宁静,深远肃穆。无论从何角度看去,这都是一处胜景妙地,春夏时节草木葱茏,到冬季则银装素裹,晴天雨天均有禅意,令人心神为之一爽。

  苏夜来到七重门前,抬手叩响木门。门上响声传出极远,借她内功之助,几乎笼罩了整个慈航大殿,震的殿中铜像都在微微作响,宣告着来人不同寻常的身份。

  响声未止,木门已经向两边打开。一位身穿尼服的中年女尼姗姗走出,合掌问讯后,将她领入静斋深处,说斋主正在后山的亭子等她。

  静斋中有带发修行的弟子,也有剃光头发,从头到脚正式皈依佛门的。苏夜连续路经田地茶园溪泉飞瀑,来到后山赏雨亭时,一眼便看到梵清惠身着普通尼袍,站在亭中等她。

  祝玉妍和婠婠气质相似,梵清惠和师妃暄也一样。尽管师妃暄青丝满头,梵清惠已经剃去三千烦恼丝,两人仍具有类似的灵秀清丽,给人的感觉都像看到了日月山川,极具自然美感。但是,师妃暄年纪尚轻,有着年轻女子的俏皮灵动,不像梵清惠那样看尽世俗,满身都是沧桑感觉。

  苏夜离亭子还有十几步远,梵清惠便合十行礼,低喧佛号,然后道:“苏小姐远道而来,当真辛苦了。贫尼与小徒妃暄铭感于心。”

  苏夜微微一笑,还礼道:“斋主言重了。”

  静斋将赏雨亭建于后山,在下雨之时,满山水气朦胧,烟笼雾罩的美景近在眼前。即便天空晴朗无云,从亭中向外眺望风景,也有着难以忽略的享受感。梵清惠在此地与她相见,正是以己度人,认为以她的修为境界,比之檀香袅袅的修行静室,更喜爱这样的地方。

  亭中亦遵循静斋的朴素原则,设有石桌石椅,此外空无一物。由于她来的仓促,热茶尚未备上,真正是张空空荡荡的石桌。但她又不是为喝茶而来,所以并不放在心上。相反,梵清惠选择如此清雅幽深的地点,也确实令她生出好感,更为自在。

  梵清惠待她入座后,方在她对面坐下,柔声道:“小姐与妃暄打过多次交道,因立场不同,均谈不上愉快。贫尼每思及此,深以为憾。盼望小姐勿要误会,认为我们是一群尘心未尽,妄图操纵天下大势的出家人。”

  苏夜笑道:“我知道,事实上我很欣赏令徒,也从不认为她被权力富贵迷惑。她所做的,仅是她必须要做的事情,如此而已。她所挑选的人,按照常人理解,也的确是数一数二的明君人选,并未挑错。”

  梵清惠微露愕然之意,随后露出放松的优美笑意,答道:“小姐能有如此心胸,真令贫尼松了口气。”

  她五官轮廓固然清丽绝伦,却有着素净清淡的意味,颦笑之间,都是一尘不染,似乎天下没有任何事情,能让她发自内心地动容。苏夜不由想,哪怕自己公然表露对师妃暄的敌意杀心,她也不见得会产生剧烈的情绪波动。

  但在平静外表下,她读出了接近祝玉妍的内在情感。祝玉妍表面冷酷无情,可以对鲁妙子岳山等人痛下杀手,但内心仍不能完全忘情,而梵清惠也是一样。

  她知道,梵清惠年轻时曾与宋缺相恋,后因道统理念身份等原因分手。到今天为止,双方仍然旧情难忘,一举一动都可产生影响。祝玉妍不是真的毫无人类情感,梵清惠也算不上真的六根清净。

  这些事情引出了苏夜的无数思考。她总觉得,这些事情看似流言八卦,其实和自己联系紧密。一个人打遍天下无敌手,不代表可以潇洒甩脱情感羁绊。关七嚎叫小白时,表现出的真挚情感仍深刻在她心底,致使她一想这事,心中就涌满了同情。

  梵祝等人,则是另外的例子,提醒她情海无涯,苦海无边,一个不小心,极容易把一生赔进去。

  梵清惠自然想不到她在关心什么,只向她解释慈航静斋的法规,说明师妃暄的苦衷。这本是她心知肚明的事实,却不好公开挑明,只得对方说什么,她就应什么,同时轻描淡写地表明心意,每每点到为止,点出自己对师妃暄对慈航静斋都无恨意或不解。

  等梵清惠阐述明白,渐渐谈到“天下之志”,苏夜方轻叹一声,从容道:“还是难免这尴尬的话题。”

  这时女尼已经送上香茶,但两人没有去碰茶壶茶杯的意思,任凭壶口冒出袅袅香气。梵清惠也不意外,柔声道:“若非为此,你又何必远道跋涉,来见贫尼一面。”

  苏夜笑道:“是,所以斋主也开宗明义,绝不多说虚情假意的客套话。我方才说,妃暄挑选李世民是明智之举,想必斋主定然很奇怪,为何我知道这是明智之举,还要一力支持寇仲,反对李世民。”

  梵清惠神色中忽有几分苦涩,叹道:“因为你认为,寇仲的优秀不下于李世民。”

  苏夜点头道:“正是如此。论兵法谋略,寇仲将高丽奕剑术长生诀所载的练功法门运用于战场,以观局者身份,下棋一般指挥兵马作战,并且屡出奇招,明明处于劣势也可反败为胜。就算他输给李世民,也不会输的太多,何况两军对阵,并非只看主将的能力。”

  她这些年来,四处和人家兜售寇仲,口口声声说李世民并不一定是真命天子,把李逵说成李鬼,多少有些心虚,所以在心里反复总结寇仲的优点,已经熟极而流。梵清惠一提寇仲,她顿时条件反射似的,一张口就把这些好处说了出来。

  梵清惠玉容古井不波,见她停顿,反而主动说道:“贫尼确实想听小姐对寇仲的看法,请继续说下去。”

  苏夜道:“论理政能力,寇仲也许有所欠缺。但他交友广泛,善于用人,又极富个人魅力,连敌人都很难讨厌他。当有识之士被他吸引,投奔他后,他总能做到任人唯贤,物尽其用,将合适人物安插至合适位置。何况他运气很好,常能发现泯然众人的怪才,并加以利用。也许他没读过经史子集,但这更能体现他天赋的可贵。”

  她说到这里,又顿了一下,见梵清惠仍凝神细听,才续道:“就我个人而言,我敬重他和徐子陵天生的侠义心肠。他两人本是小混混出身,有了上顿没下顿,也曾因为衣食无着而做贼,但他们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也不曾因为一己私欲,致他人于不幸。俗话说慈不掌兵,但寇仲仍具有侠义之心,并未觉得自己手握大权,就该视他人如草芥。一言以蔽之,他出身贫寒,却更能体会贫苦百姓的难处。我想,他将领地治理的井井有条,与此颇有关联。”

  最后一句话说完,她再度一笑,总结道:“最紧要的一点,寇仲身边并无可以和他争权的人。徐子陵一心想过逍遥自在的生活,跋锋寒花费毕生精力追寻武道,只因看在与寇仲的交情份上,才屡次帮他大忙。而李阀”

  “李世民仅是李阀二公子,有两个同母所生的兄弟。李渊性格优柔寡断,易受他人影响,在两子间摇摆不定,总有一天会引发手足相残的惨事。如果斋主支持寇仲,就不会有这等顾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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