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高的出现,成了压垮清军意志的最后一根稻草,其实清军的战斗意志甚至还不如天地会呢,天地会士兵都是社会底层,好歹还有一个翻身当地主的希望,清军有什么,都是当兵吃粮的,混吃等死呗,还真以为人人都有食君之禄为君分忧的自觉,受过儒家道德教育的读书人或许会有那么一两个愿意为清廷而死,比如凤山县令,但大多数穷的只能穿补丁军服的清兵绿营,让他们为国死战,这不符合人性。
也许水师的军官受到了上面的压力不得不压迫下面的官员和士兵,但这种压力始终是有极限的,在看到对方炮台坚固,背后又出现了一艘比他们所有战舰都大的夷船的时候,他们马上就失去了坚持下去的勇气,同时也有了撤退的理由。
谢清高就远远的站在海上,看着清军因后方后勤船队遭遇袭击出现了危险,然后前方的主力战舰返回,后勤舰队乱糟糟逃窜,最后在谢清高的船和炮台之间汇合,紧接着没有向任何一个方向反攻,而是从中间谨慎的溜走,谢清高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甚至停止了炮击。
谢清高像一个英雄一样受到欢迎,打鼓汛全体士兵都涌了出来,他们从内心深处发自肺腑的感激谢清高的到来。
可谢清高登岸后,一直阴沉着脸,似乎将海上的风暴带到了岸上。
菲舍尔组织士兵列队欢迎他,周琅在队伍的最后迎接他,带着笑脸。
可谢清高一言不发,只是礼貌性的拱了拱手,然后跟在周琅身后,一直走进军营。
周琅知道谢清高有话要说,周琅自己也有话要说,俩人的谈话关乎二人的未来。
坐到军营中军官官署,周琅先简单跟谢清高询问了一些情况。
他这才知道,谢清高并不是直接从马尼拉归来的,因为谢清高出航前,当时天地会还没有起义,左营被清军封锁,他出去马尼拉主要是去购买粮食的。
所以他回来也是先到左营,进港后才明白了这段时间的情况,但很快清军水师就来了,将谢清高的船堵在了码头。科林组织防御,成功阻挡住了清军的登陆,在这个过程中,谢清高一直没有帮忙,他船上的大炮一炮未发。
清军在登陆左营失败后,又开始南下。谢清高这次不能坐视不理了,他担心清军南下是去进攻打鼓港的,按照周琅送来的消息,周琅正在打鼓港防守。于是谢清高才带船南下,最后炮击了清军,吓走了清军。
其实如果没有之前左营科林阻挡清军登陆,并给了清军不小的杀伤,其实清军攻击打鼓港的行动不会这么草草了事,甚至都没有尝试登陆就撤退了。
至于谢清高其他的事情,就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了,他去马尼拉基本上白去了,买来的几百担粮食意义不大,没能从西班牙人手里买来武器,因为马尼拉的武器都在殖民当局手里控制着,他们不肯卖。
“你还有话要问我吗?”
了解完基本情况后,周琅开口询问。
谢清高沉默了片刻,带着压抑的口气道:
“你真的要造反?”
周琅不想再隐瞒,甚至略带着歉疚回答:
“是的。从一开始我就打算造反,或者说我并不认为这是造反,我回来是要跟满清争天下的。”
谢清高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不是过于吃惊,而是他突然感觉自己不认识周琅了。
而且周琅的态度是,从一开始他就打算造反,从印度招募自己的时候竟然就有了这个想法,却一直在骗他。
愤怒,有,委屈,也有,他一直把周琅看作知己,却不想他从一开始就骗了自己,骗自己回来跟着造反。
“为什么?”
许久谢清高才问出了这么一句,他实在是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要造反。
周琅叹道:“我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不想让吾国吾民遭夷人欺凌。”
谢清高果然不信:“大清国有雄兵百万,还有八旗铁骑,岂能让夷人欺凌!”
周琅反问:“印度又如何?国不大?人不多?”
不管怎么看印度都是一个大国,可现在的状况,确实让人触目惊心,谢清高很清楚印度的现状。他毕竟是一个见多识广的,周琅相信拿出印度的例子,应该能够触动他的内心了。
谢清高还是不接受,但只是出于感情上。
有些事情不真正发生,真的很难让人相信,谁能相信这么大的中国,几十年间就会沦落到任人宰割的地步呢。
“印度四分五裂才给了夷人可趁之机,可我大清天下一统,金汤永固。”
谢清高还在说着,但口气已经弱了两分,这也就是他,亲眼见过印度不可思议的沦陷,换成另一个人,恐怕根本就说不通。
周琅继续道:“金汤永固我看未必,国弱民疲却是真切。”
谢清高嘴硬道:“可是西夷距我大清远隔万里重洋,且其国小人寡,安能祸乱大清?”
周琅道:“远隔重洋?他们已经来了!英国人据孟加拉,有户上千万,口三千万,岂能称小国。”
谢清高依然狡辩:“印度皇帝不恤祖宗之地,一战而割孟加拉。我大清圣主明君,固知祖宗之地不可轻弃,一尺一寸皆得来不易。”
周琅叹道:“清朝的土地难道不是从明朝抢过来的。乾隆姓爱新觉罗,不姓张王李赵,中国的地可以姓爱新觉罗,谁敢说不能姓英吉利、法兰西。”
谢清高道:“大清可不是与大明争的天下,是从创贼手里夺来的。”
这就是满清两百多年来一直宣传的道理,他们得到的天下,不是从明朝皇帝手里夺过来的,是从李自成手里夺过来的,他们还宣传自己是给明朝报了仇,是奉天应命,多尔衮还假惺惺的祭拜过崇祯。
周琅知道从民族、国家的角度来说服谢清高很难,因为民族和国家观念在中国人的思想文化中已经很淡了。
他需要用中国的方式来解释:“谢兄,你读过书,你知道有千年不易的王朝吗?满清得国已逾一百五十载,古语有云,胡无百年运,如今已过了五十载,满清之福泽即便再深厚,也该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了。”
谢清高听着神情更加低落,显然清末的气象让人很难有信心,贪官污吏横行,说民不聊生或许夸大,但民生凋敝却是现实,整个社会都充满了腐气。
周琅继续道:“这些年四处叛乱不断,乾隆自夸十全武功,那一次不是官逼民反。满清的国运快到头了,或许就是一两年,或许一二十年,可毕竟是快了。谢兄,你知道这一次谁会得国吗?”
谢清高茫然的摇了摇头。
周琅引导他:“天下必然要乱,对不对?夷人已经到了广州,对不对?天下一乱,夷人必然趁虚而入,对不对?倘若天下大乱,夷人趁虚而入,我们便是另一个印度!谢兄,天下大势,两百年必有英雄出。上一次李闯颠覆大明,满清趁虚而入,定鼎天下。这一次是不是更有夷人趁乱而起,以夷变夏呢!”
此时谢清高已经被周琅的逻辑完全弄乱了,他满脑子都是大清印度,满脑子都在闪现大清霍乱四起,夷人从东南侵入,天下饿殍遍地。
可一想到造反,他顿时清醒了,天下大乱跟他有什么关系,他不能背一个反贼的名头。
他依然坚定的摇了摇头:“我不会造反的。”
周琅知道这个人完全无法说服了,叹了口气。
“人各有志,在下也不强求。你我相识一场,曾许诺你四海为家。你若想走,我不强留,那艘船你开走吧,去你想去的地方。”
周琅说完,摆了摆手,谢清高拱拱手,面色阴沉的走了出去。
谢清高登陆的时候,已经是经历了半天海战,傍晚时候了,他跟周琅一席长谈,天色更晚,周琅心力俱疲,直接就睡下了。
没想到第二天一早醒来,竟然发现菲舍尔正在组织士兵从幸运号上搬运物资,如果仅仅是物资也就罢了,他发现菲舍尔还让人把船上的大炮都往下拆卸,这些都是东印度公司制造的欧式舰炮,威力和射程都比满清自造的大炮要优秀的多,幸运号上有十五门大炮,最大的二十四磅,最小的也有十二磅,而且质量都相当不错,有这些大炮在,打鼓港就更加万无一失了,即便遇到这次规模的满清水师进攻,防守下来也会轻松的多。
可是谢清高怎么能让菲舍尔拆他船上的炮呢,没有炮他还怎么远行?
周琅带着疑惑,很快就在船上碰见了谢清高,他竟然也在船舱中帮忙组织拆卸。
“谢兄,这是何意?”
周琅知道自己昨天没有说服谢清高,他已经放弃了说服这个人,这种读过儒家经典,受过传统教育的人,一旦认定了一件事,就很难更改。周琅有些担心谢清高是想把炮留下,然后不带武装出海,那样也太危险了。
谢清高呼了一口气,苦笑道:“周兄。我可不想海外归国,看到夷人做了天下。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岂能万里腥膻!”
周琅点头,对谢清高,或者说对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又有了一些新的认识,他们的民族观念,国家观念虽然很淡薄,可是文化的傲气却很强,尧舜禹的土地,怎么能沾染夷人的腥膻味呢。在这点上,读书人甚至有一些洁癖,就好像当年满清入关,在江南文化兴盛地区,遭遇到了最强大的反抗,底层百姓都出来反抗,原因仅仅是剃发易服。在这个文化认同多过民族和国家认同的社会,皇帝可以换,官府可以换,但衣服和头发是不能换的。以夷变夏,比什么都恐怖。
周琅拍了拍谢清高的肩膀。
谢清高补充道:“周兄,我不造反。我只反夷人,我不反朝廷!”
谢清高的话,让周琅有些意外,看来他还是没想通,周琅顿时觉得,他对这个时代的读书人认识还不够深刻。
但他不介意了,骑虎难下,现在已经不是谢清高能够决定的了。他已经留了下来,船上的大炮都拆了下来,满清打过来,他反不反,结果都一样。现在大家真正算是上了一条船,谁也不可能全身而退,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都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去了。
要做的,无非是做好准备,迎接满清的下一次,也是更猛烈的攻击。直到局势出现新的转机为止。
至于这个转机是什么,周琅心里有自己的期待,如果没有意外,等哈拉尔从印度回来之后,他将收获足够的力量,彻底改变目前的弱势。当然天不遂人愿,他不敢单纯的将自己的未来寄托在哈拉尔身上,他必须随时做好意外出现的应对预案。
周琅目前认为最大的意外,就是他点燃的这个小火星,会在满清社会燃起多大的野火,天地会起义的范围和规模,很难通过数字来量化。至少天地会盟主陈周全的野心,是周琅无法控制的。
在周琅击退清军水师的消息传回凤山县之后,陈周全和他的手下们,终于开始按捺不住蠢蠢野心,开始为登基做准备,陈周全喊出了一个口号“争天夺国”,并且颁布了一个年号“天运”。
这些消息都是陈光辉带来的,他以劳军为名义,但看口气是在试探周琅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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