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3 谁来府上

  一盏昏黄的灯火,挽不住眼底无尽的黑暗,漆了透明清釉的沉香木浴桶中,袅娜冒着丝丝热气,秦无色阖眼躺在之中,后脑勺枕着木桶边缘,一头青丝垂地。【】

  一身的酒气被洗涤干净,这氤氲的热气却像是加速了酒精的发酵,让人头脑更昏沉了,她扬着下巴,一手摁着眉心不轻不重的揉着。

  除了狂爷,没人能准确拔出压迫她神经的银针,是以苏红琴甚至想亲自来帮她沐浴,她却是不能习惯,几番颇不容易的将她打发走了。

  睁眼闭眼,眸底都是一样的漆黑无一丝光亮,热气酒气交织在冗沉的脑袋,浑浑沌沌

  大片大片的迷迭香开出紫色的花海,十四年华的少年卧花海寐成眠,搭在眼睑上的睫毛倦长而浓密,白如施了薄薄一层粉黛般的容颜,似病态的柔弱,那唇却红如荼蘼之火。

  只觉,美人宛若画中眠。

  一笼烟色浮雕纹提花丝质长袍,腰间懒懒束双色捶流苏腰带,纤长皙白的脖颈缀一圈极其矜贵的珠玉璎珞,一眼便可见少年身份不凡,非富则贵。

  “又跑哪儿野去了”

  少年温润的嗓音传来,淡柔且带着睡意般的惺忪,责备偏又透着几分宠溺的纵容,唇角渐渐扬起的弧度一点点晕开那张朦胧到不真实的容颜,似嗔似怨却无奈,喟叹,“只怕你再多待些时间,皇宫都叫你给拆了。”

  “嘿嘿那晟裼哥哥就不必担心了,明日我便要随父王回梁城。”那声线软糯清爽,颇有些稚气,无赖般呵呵的笑着。

  少年唇角的笑意慢慢凝结,掀开卷翘的睫,是一片泛着浓郁幽蓝碎芒的墨色,他半躺坐起身时,一手徐徐撑着下巴,颈上的宝石璎珞轻微碰撞叮铃作响,伸出一只手,“喏。”

  他修如葱玉的手指,比同年纪的少年来得要更为纤长漂亮,那手中执着一只迷迭香编成的头环,十分精巧。

  他总是能将一切漂亮的花卉枝叶编成最美的头环,比她在街边看到的还要精美,她却总学不会这费时的手艺,没他那个可怕到惊人的耐性。

  她漂亮的凤目亮闪闪的,两只弄得满是泥巴的手先是搓了搓,继而忙不迭的要去接,却被他一拍开,“脏成这样,不洗干净不给。”

  她一撇嘴,手在袍子上随意蹭了蹭,恶向胆边生,撩起袍子便欲去抢,他稍一避,笑眯了眼,遽尔自袖下取了丝绢缓缓擦拭她脸上的泥污。

  他略微怔神的觑着那张污泥褪却后渐渐展露的脸,又握起她的手悉心的擦拭,低低一笑,“这衣裳是我昨日才送你的罢,可是上好的天丝料子,不待你这么糟蹋的。”

  她垂着脑袋瞅了自己一眼,像是将从泥潭里爬出来似的,这料子极好,同他穿的是一样的,不同的是,她的脏脏皱皱的跟梅干菜似的,他却翩跹漂亮得要命,有那么点儿心虚,眼珠子转着低声咕哝,“我哥哥这个”

  这一瞬,他已将头环戴在她头上,声线从头顶传来,“色儿回去要乖乖等着我娶你,小脑袋里记得清么”

  “是我娶你差不多”她龇牙咧嘴的反驳,他才多大,一副少年老陈模样,这种口吻真当自己是大人了似的,若不是这头环编得比街上贩卖的还漂亮,她也懒得稀罕。

  他横她一眼,顾眄流波,那眼神儿好看得让人不行了,眼瞅着他要将头环收回去,她忙抓住他胳膊,“我记得了记得了,给我给我”

  “不给。”温润如玉的漂亮少年,噙的笑却是蔫坏蔫坏的,真是有点儿说不出的讨厌。

  她如敏捷的猫儿冲少年扑了过去,大咧咧地跪坐在他小腹上将他压制,身下少年,一头青丝散乱了花丛,无意却又已极尽绣人的线条,他的睫毛长长的,似蝶振翅抖动,望向她的眸子,是缱绻如水的幽蓝墨色。

  “我的”她耀武扬威地抢过头环宝贝儿似的揣进怀里,扬起下巴,在他身上的她像个战胜的士兵,斜也一眼少年,她晶亮的凤目掠一丝狐疑,少年耳根红得似要滴血太奇怪了。

  许久,少年侧过脸隐进迷迭香中,似羞赧,青涩稚气的嗓音宛若清风徐来,“是你的,都是你的,色儿想要的我都给,我的心也给色儿了,莫要忘了”

  莫要忘了。

  秦无色蓦地一惊,掀开长睫,依旧黑恹恹的一片,浴桶中的水已开始泛凉,神思也愈发清醒起来。

  她忘了,不止是忘了,而是当时身为一个自以为小男孩儿的自己,根本也没把他的玩笑话当一回事儿,何况再见他时,他不也表现得很是生疏么

  她总是记不得他是什么性子了,此刻回想,怕是那时的他太没性子了,只有无尽的纵容,突忆起这些以为早就遗忘的部分,已分不清此刻心中什么情绪,总之是一种极其不舒服的晦涩感受。

  砰砰。

  几声徐徐的叩门声,不等她有所反应,门便被吱呀一声推开了,她不禁蹙眉,就听着苏红琴的声线徘徊在屏风外,“你一个人儿洗真没问题么,你这眼睛”

  那脚步穿过房内行至身前后,她的话也生生止住,改为怪声怪气道“还真能自个儿洗,到底什么投胎,丁点儿不肯示弱,我可你的亲娘”

  秦无色扶着木桶边缘站起身,以帛帕拭去浑身水渍后,抬手去探被挂在屏风上的干净衣衫,这会儿不疾不徐的动作,丝毫不像是个看不见的人。

  深知她还在生自己的闷气,苏红琴努着嘴,“我们出去也有一日了,你猜谁到府上来了”

  “嗯”她理好衣袂,能是谁,总之不能是秦晟煜,不然苏红琴不会说到府上。

  她这个不来气儿的反应着实让苏红琴失了兴致,来回的翻着玉手吹吹,“那妖华莲的爹来了,我说你到底要带多少人回梁城去,华莲何时到别院的我都不知道”

  “他来做什么”

  “你把人儿子给拐跑了,又不给人个音信儿,人能不来么”苏红琴嗔怪一声,又道“好在你父王仍在宴上未归,不然见了又免不了发火,方才柳绿传了话来,说华老爷在扶芳楼等你多时了,估摸是要来兴师问罪了。”

  “带我过去罢。”抬手示意苏红琴扶住她,华莲昨夜将救回没来得及通知华青衣,估计知道今日她婚典后便要走了才等不及来的。

  苏红琴觑一眼她这端成皇太后般架势,心有腹诽又不得不伸手去扶住一步步走出,“你要真喜欢那妖精,可要好好跟人家爹爹说,我犯的糊涂账叫你有个不正常的性子,可我到底也教过你男人再风流也要对自己的女人负责吧,再坏不能真坏了心肝儿,额大概这么个意思了。”

  见秦无色也不应一声儿,她拧眉,“我是不懂那谁用的什么法子让你眼睛看不见的,他没回来一时也没法恢复,何况你能不给我添乱么,安安生生出了皇城再说,这般待亲娘,叫人寒心着呢。”

  “我也寒心呢。”秦无色幽幽开口,目光空茫的她像是在自言自语,“他们,我既然敢要,便作好了能给的准备,谁敢动他们,便真是跟我作对。”

  苏红琴背脊窜起一阵凉意,“不是默许你让人去找秦晟煜了么,我有什么办法,就是他真找回来了,这再一次的失踪能保证不怀疑到平南王府头上么,眼下都还未真的离开了皇城,我都纵你成这样了,你也该够了啊。”

  “你再不走快点儿,父王指不定回来便撞上我们。”她避开话题,要是能恼苏红琴早就不想说话了,偏生这个不靠谱的女人实打实的就是她母亲。

  然而过了今夜,所有人马便要回梁城,秦晟煜那边有狂爷在并不让人担心,玄清山上却还有一人让她头疼。

  “乌鸦嘴”苏红琴淬了一句,亦无形中打断了她的思绪。

  行至扶芳楼外,苏红琴有些局促的拾缀了一番衣裙,“诶,你说我要进去么,这第一次见未来亲家还真是有点儿紧张。”

  秦无色低声一笑,“算了吧,人家肯不肯把儿子给我还难说,事成了你再见不迟。”

  “我觉得成,那我守在楼外,万一你父王来了也好给你点儿示警。”苏红琴也觉轻松许多,她还没试过见亲家这种事呢

  苏红琴叩了几下门,不刻,门开了,一身藏蓝小碎花衣裳的苏欣怡打量起苏红琴来,再瞧着一旁的秦无色,心下了然,“民妇见过王妃娘娘。”

  “华家的下人倒算挺懂礼数的。”苏红琴笑了笑,一手抵着秦无色的后腰将她推了进去,“记得好好说,人家好歹是长辈”

  砰的一声门关了,秦无色皱了皱眉,手在半空中试探了一番,“苏奶娘,本王患了眼疾,烦劳扶一下。”

  闻言,苏欣怡不禁心惊,见她并不以为意的模样,又将想出口的担忧疑惑放回了心中,她搀着秦无色上了二楼。

  楼内,华莲慵懒地斜倚在太师椅上,而华青衣却是伫在楼中,背对着他。

  听着人来,华莲欲站起身,被华青衣一个眼神觑得又坐了回去,再瞥一眼被苏欣怡搀扶着秦无色,凝眉,苏红琴是来知会过会想办法压制她些时日,但他不想居然是让她失明,应该只是暂时的吧

  秦无色被苏欣怡扶到华莲身旁坐下,这一坐,他便不安生的贴了过来。

  华青衣一转首,他又蔫了似的坐好,垂头玩弄着自己的一缕长发,“你真不跟我们一起去梁城么”

  他视华青衣如亲哥哥一般,但即使这么多年,要叫他一声爹也很难,毕竟当年被母皇托付给他时,自己也有十三岁了,是已记事的年纪,实在喊不出口。

  华青衣并未理会他的疑问,只看向秦无色,她眸光涣散无神,像是失明了,而华莲不说什么,他也不多问什么,“莲儿今后便托付给王爷照顾了。”

  他敛下眸光,忖度着,“苏奶娘照顾惯了华莲,也跟着去罢。”

  “青老爷,我也是照顾惯了您的呀”苏欣怡情急开口,在楼兰的观念里,他不过是个柔弱的男子,没人照顾着只身一人已是让人不忍,何况她担心他安排好了这一切以后,便可能以身殉女皇陛下。

  华青衣空濛的美眸觑了她一眼,“华府还有许多下人,何况许多生意还需我”

  “到哪儿不是一样操持家业么”苏欣怡手肘撞了华莲一下,冲他使了个眼色。

  华莲旋即了然,斜睨着华青衣,“你难道也不参加我的婚宴么”

  秦无色一怔,什么婚宴

  那人却似能洞察人心似的,又贴了过来,白兰的气息浅浅的呵出,醺得人醉了,“怎么,不明媒正娶”

  偏是看不着的时候想象力颇丰富,比如他此刻着什么颜色的衣衫,以怎样绣人的姿势贴着她,她脑海中想了个遍。

  “对对对,老爷您就先同阿莲一同去梁城,权当游历了,待阿莲大婚后,您再走不迟。”苏欣怡帮着腔,眼下先是要稳住华青衣,之后的事儿只能之后再想对策了。

  殊不知,华青衣听得眉心越拧越紧,只因华莲说了一个娶字,在楼兰古国,男子嫁给女子是天经地义,但华莲却是要嫁个男子

  奈何华莲的守宫砂却是被秦无色夺去,甚至他还爱秦无色到从苍都赶来大秦,以他容颜什么女子娶不得,却要嫁个男人。

  秦无色却生了一副足以让人魂牵梦萦的好皮相,今日长街上浩荡的和亲队伍,他就在街侧的酒肆二楼上,看她姿容艳绝天下,她更可为寻华莲下落放下手中要事,其实无论男女也好,他已是默允了他们的关系。

  只是这个男人却掀了他的面纱,甚至玄清山下那晚有人说她为他神魂颠倒,让他心丝烦乱难理,不想面对她,打心底抗拒与她再多接触。

  许久,他似无可奈何的轻喟,“嗯。”

  “明日一早我们便动身回大梁城,你就随着华莲一起罢,没事儿还是别出马车晃悠了。”秦无色指尖叩着太师椅的扶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万一苏红琴真有兴趣跟他谈谈事小。

  就怕苏红琴突然发觉他是个神仙般漂亮的小哥哥,也挺混乱的。

  “王爷您怎么到这儿来了。”苏红琴刻意拔高的声线将几人的对话打断,继而便听她又急道“王爷这是色儿朋友的住处,人家都歇着了”

  “大婚之日借口醉酒便离席,安一堆所谓朋友到别院住着,到底是什么朋友本王难道没资格看看”秦宣的声线是愠怒的,叫他一人带着将进门的儿媳回别院实在颇失礼数。

  尤其打昨日得知秦无色胆大包天私藏秦晟煜之后,他的怒火就没消停过一刻

  秦无色倏地站起身,想溜,又辨不清方位,思忖片刻后又坐了回去,她这一系列动作其余几人都看在眼里,也是不动声色的等着。

  一前一后的脚步声拾级而上,秦宣一见好好坐着的秦无色,便怒极而冷笑问苏红琴,“她这就是你所谓醉得不省人事的模样”

  苏红琴望了望天,当没听见他问的,秦宣的视线又落在华莲身上,暗暗吸了口气,他那张倾国倾城的容颜让人不自觉便稍顿了呼吸,实在美的惊心动魄。

  然而他那身绯色的云苍服饰,却是个男子的装束,细看他,长眉斜飞入鬓,眉宇间有男儿的风流,从前认为秦无色便是个妖孽,哪知还有这样的妖精。

  秦宣眸光一转,又望见华青衣,带着天青色轻薄面纱,只露出烟雨般溟濛漂亮的眉宇,长眉如烟既妖且傲,水眸似雨美却薄凉,莫说卷翘浓长的睫毛,那下睫也根根分明纤长,愈发精美得不像个实物。

  他眉心却有一点朱砂,朱砂妖冶,那位置却又谪仙般的不落凡尘,秦宣眯了眯眼,再看向苏欣怡,一名看似朴实的妇人,这几人中最正常的便是她了。

  秦宣忆起昨日晖园中那个一头银发,长得漂亮的男人,霍然回眸再看苏红琴,她似心虚的别开视线,继续望天。

  “秦无色,你”秦宣似坐实心中疑窦,怒瞪着秦无色,一时气急败坏。

  秦无色虽看不着秦宣的表情,但为人父母怒到直呼全名便已是最强的戾气,就听他缓了好一会儿才吼道,“你是不是喜欢男子”

  “噗嗤。”华莲一个没忍住,轻轻笑出声来,忙又长指捂住唇,斜眄一眼秦宣,眼波只漫不经心的流转也叫一个极致好看。

  秦宣倒吸一口冷气,这样的男人着实比任何一个女人还要漂亮,继而怒道“就是你这只妖精乱了我儿心智是不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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