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边都雕满祥云纹的小方案上,
一碟碟小点心被罗列成桃花形,
两只精巧的雪玉高脚碗中,五彩粟粒粥散出阵阵清甜香气。【】这些是吴女官刚呈进来的给两位贵女的夜宵。
不过,城阳王主刘妜却放着专门为她准备的药膳不吃,抓着胶东王带进宫来的烧烤大嚼特嚼。不多一会儿功夫,不大的烤野鸡就去了一半。
娇娇翁主端着自己的粥碗,颇有些纠结地看着城阳王女,不确定是否提醒妜表姐依她如今还在养伤的状态,不该吃很多烧烤类食物。
“嗯……美味,”
城阳王主放下餐具,恋恋不舍地盯了盘子里还剩下的烤肉好一会儿,才意犹未尽地吐口气,发表意见,没想到野鸡的味道这么好。不知是不是长安这里的做法特别,记得她在城阳王宫时可没觉得烤野鸡肉比其他烤肉美味到哪里去。
‘那是因为你这段时间按太医要求限食,吃得太寡淡了!’
馆陶翁主暗暗嘀咕,捏起只翅膀看看,旋即又放了回去;目光凝注在房间大门的方向,若有所思:不知道祖母会怎么发落刘彻?
胶东王表哥运气真不好。章武侯又病了;皇太后祖母心悬弟弟的病情,这两天心情严重不佳。刘彻不早不晚正捡着这档口撞上来,弄不好直接成了出气筒!
“阿娇,阿娇?”
叫了两声,发现陈表妹反应缓慢,妜王主灵机一动,就想到了答案:“阿娇所忧虑者,乃……胶东王?”
城阳王主的思考点显然和娇娇翁主不同,立刻兴致勃勃地打听起长安帝室的教育方法来:窦皇太后平时是怎么教训孙子哒?据说……皇帝陛下在皇子的教育上十分严厉,能有多严?会拳打脚踢、棍棒齐上吗?
阿娇翁主莞尔一笑,没直接回答,反而将问题顶了回去:不知城阳王姑父平素是怎样教育诸位王子的?是不是拳打脚踢、棍棒齐上?
“王父呀……”王主妜倒是一点都不介意,欢欢乐乐地吐槽,她家父王倒不喜欢体罚,不过,爱搞区别对待,具体来说,就是‘嫡庶有别’‘长幼有序’。
“善,大善!城阳王……知礼!”
娇娇翁主赞同地直点头——一个家族如果能做到让嫡子庶子哥哥弟弟之间各安其道,绝对是最恰当的做法。
王主妜听了翁主表妹的评语,“噗”地一声笑出来;到后来,更是仰起头笑得花枝乱颤:“嘻,哈哈……哈哈!”
“哎呦!”
笑得太欢,动作幅度偏大,刘妜王主的脑袋一个不小心头碰到放在身后的檀木漆金矮屏,还正触到头上的肿包,猛倒吸口冷气,双手捂住脑袋直哼哼!
“从姊?!”阿娇被表姐打败了,赶紧让一侧伺候的宫女莫愁去到外间,召医女进来照料。
莫愁动作足够快,医女进来后打开绷带,检查伤口,重新绑扎……
趁着刘妜表姐正忙着,阿娇想了想,还是叫了小宫女叶子去窦太后那里探看探看情况。
王主妜等医女重新包扎完了,就毫不忌讳地和阿娇妹妹介绍城阳王室现行的教育方针:他们家所谓的‘嫡庶有别,长幼有序’,讲白了就是——只要嫡子和庶子发生矛盾,肯定是嫡子挨罚;如果兄弟之间吵起来了,永远是年长的那个倒霉。
“呃……何出此言!?”
馆陶翁主阿娇惊叫起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算神马?哪有这样不问是非胡判的?
王主妜抿起嘴,幽幽冷笑,才要详加细说,偏这时小宫女叶子回来了,一开口就是浓重的吴腔:“翁主阿……皇太后还么困觉,楚太后来勒盖陪伊……纲山五……”
城阳王主听了,顿时瞠目结舌——怎么这小妮子说的话她一个字都听不懂?
王主妜:“呀?阿娇,此女言甚?”
“阿吴……来!”
阿娇招手,叫吴女官过来给城阳王女解释,自己则起身,请表姐先坐着,她得去窦太后那边转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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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太后这里果然还灯火通明。
外头走廊里的内侍宫女们站了一列又一列,静悄悄的仿佛是一行行人形的柱子。
看馆陶翁主过来,领班的宦官就要通报;阿娇贵女急忙做手势阻止。
瞥眼间,看到窦表姐的乳母也在侍从队列中,馆陶翁主愣住,叫过领班内官问怎么回事?乳母不是该在章武侯官邸陪着窦贵女伺疾吗?
领班宦官挑挑眉,很无奈地告诉阿娇翁主,乳母被章武侯那边斥退了!具体原因有点说不清。由于章武侯最近在病中,窦太后非常担心,所以宫里这头也没多问。
娇娇翁主听了,凝眉“哦”了一声。
绕开窦皇太后的套房,阿娇先拐去边上侧室的小门,掀开帘子向里张张……里头,刘彻正跪坐在一张小小的木案前,闷着头抄写什么。
‘还好,还好!看样子这次是罚抄书……’
阿娇眯起眼睛,远远地看着正在和书面工作做斗争的刘彻表哥:‘不知是五十遍,还是一百遍?是《道德经》,还是《周礼》?可怜的彻从兄……最讨厌这两部书了!’
仿佛心灵受到感应,刘彻突然抬起头,直直地看过来……待认清门边的表妹,立时一脸大喜,放下刀笔,做拱手状连连作揖。
“噗嗤!”
阿娇掩口低笑,冲胶东王表哥微微点个点,放下帘子,回身走向窦太后的套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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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袜,胜雪;
云裳,委地;
纤纤细步……
“阿娇呀……”
进了门,才没走几步,窦太后就向孙女来的方向伸出一只手,示意阿娇坐到身边来——惹得一侧陪坐的楚王太后啧啧称奇。
“唯唯,大母。”
阿娇先向楚王太后微微鞠躬致意,然后才紧挨着窦太后坐下。
“阿娇于皇太后……诚不同也!”
楚国王太后阙门氏看着依偎在一起的祖孙俩,晃着脑袋连发感慨:瞧瞧,瞧瞧,这一没有通报,二没有自我介绍,皇太后竟凭这几不可闻的几下脚步声就听出是阿娇来了。
阿娇,果然不同!哪象她呀,进宫看姨母,经常被晾在边上半天没人搭理不说,就是走到面前问候,有时还会被听成路人甲乙丙丁。
——看阙门王太后那个架势,就差找个槌子擂鼓鸣冤了。
窦太后抚着孙女的颈背,呵呵笑骂阙门氏没事发哪门子神经,谁让她两个月前染伤寒哑了嗓子,被听错也很正常嘛!竟然一直念叨到现在。也不知道体恤体恤老人家本来就耳背!
阙门王太后嘻嘻哈哈,含混过去。
“阿娇此来……为刘彻求情?”
编排完楚国王太后,窦皇太后转而问孙女的来意。
“否啦,大母!”
娇娇翁主否认得又快又顺溜,
“胶东王嘛……屡教不改,实属罪有应得。何惜……之有?娇娇此来……”
娇娇翁主边说边歪到祖母怀里,脆生生笑着套到老祖母耳边嘀咕:她呀,是专门来看刘彻笑话的!这家伙平时人前装模作样,充斯文;人后专门张牙舞爪看,七横八竖。难得今天困在一方小案之间,和刀笔竹简纠缠,真是怎么瞧怎么解气!
最好祖母罚他加上《连战国》,都抄上五百遍,弄个通宵。等明天落得顶两只熊猫眼圈在宫里显眼,那才叫好玩呢!
“阿娇!”
窦太后在孙女细腰上拍一把:“胡云!刘彻……乃大汉藩王也!”
可是话没说完,窦太后自己就撑不住先笑了起来。熊猫长得实在太滑稽了,一双夸张得不得了的倒八字黑眼圈,提起来就让人止不住想笑。
阙门氏其实听不清阿娇说了什么,但见窦太后这么高兴,也凑趣笑了起来。
可只片刻,楚王太后就忽然敛去了笑意,幽幽深深叹口气。
“蔓……奴?”
窦太后听到了叹息,愣了愣,狐疑地问:好好的,叹什么气啊?
“皇太后,”
楚王太后先告罪,接下来才解释,她只是见皇太后和娇娇侄女祖孙和乐融融,一时触景生情,想起窦十九娘,突然感怀人生殊途,各种无奈。
“十九娘?秋英?”
窦太后略一思忖,就想起了家族中的某个侄女——不是嫁到鲁国朱家的那个十九娘窦秋英?
阙门氏点头:“然也。”
阿娇发觉自己从没听说过这个谈资人物,好奇地问了:“大母,十九娘谁人?”
“十九娘,吾从弟之子,字秋英……”
窦太后缓缓说道,十九娘的父亲是与自己同一个曾祖父的堂弟,所以,算起来窦秋英是现任南皮侯窦彭祖的族妹。
似乎又想到什么,大汉皇太后轻轻加了一句,在和窦彭祖同一辈的侄女中,十九娘是最小的,也是最美貌的。
出嫁前,十九娘窦秋英和其他窦氏族人住在长安城,曾进宫给皇后姑姑请安。那时窦皇后的眼睛还没有失明,所以清清楚楚记得这个侄女的相貌和举止:“秋英,秋英……不负‘淑美出众’四字。”
阙门氏闻言,一叠声叹息,可是谁又曾想到,就是如此一个‘淑美出众’的佳人,后面的命运竟如此坎坷,多灾多难。
“蔓奴,何如?”
窦皇太后稍楞,坐直了身子,不解地追问:“其恶夫……十年前病卒!”
“大母,何……恶夫?”
阿娇大奇,她极少从她家雍容淡然的皇祖母口中听到这么糟糕的评语。
窦太后抿紧了嘴,不答。
阙门王太后连忙代皇太后为阿娇贵女解惑:十九娘秋英嫁错人了!家族给她安排的婚姻十分不幸。
朱家虽然有钱有势,在鲁国算得上是实力排前五位的世家官宦,但女婿本人的品德却非常恶劣。此人非但吃喝嫖赌无一不沾,侍妾娈童养了百多个,还对结发妻子动辄打骂,蓄意虐待……
“呀?如此恶行……大母?”
娇娇翁主惊诧莫名,想不通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朱家哪来的一点都不顾及窦家,丝毫不顾及椒房殿里的窦皇后?
“阿娇,阿娇……”
阙门氏看看少年贵女,又看看皇太后表姨,感觉无言以对。
那时候的窦皇后,涂有表面风光;
实际,上有文皇帝生母薄太后的威压,下面得宠异常的尹夫人逼迫。
为了保住窦皇后的后位,窦氏家族广结善缘都来不及,哪里敢轻易为女儿得罪亲家?无论怎么说,朱家小子到底没休掉窦十九啊!
故意跳过孙女的问题,窦太后沉吟地问楚王太后,她记得听南皮侯窦彭祖提过,自从朱家那个混小子奔马出了意外、从马背上摔下跌断了脖子后,秋英就遣散姬妾,关起门来专心抚养儿子。关于这个侄女,皇太后得到最后的消息是:秋英的儿子与其父截然相反,循规蹈矩,忠厚孝顺。加冠后入仕当了,娶亲,生子,都很平顺……怎么,现在又有事了?
“皇太后,汝不知……”
楚王太后说道这儿,眼圈径自红了:“七月之前,秋英之子之孙……尽殇。”
“呀?!何故?何故?”
窦皇太后震惊,几乎从座位上直直跳起来。阿娇吓得急忙扶稳祖母的身子。
楚国阙门王太后带着哭腔叙述,儿子孝道,儿媳乖顺,相继出生的两个孙子更是人见人爱,十九娘秋英本来的确是苦尽甘来。可没想到,去年儿媳的老父七十大寿,儿子带妻儿去给岳父拜寿,过江时不知怎的渡船翻了。一船的人溺水j□j成,秋英儿子全家竟一个都没能幸免!
“一世心血……皆赋……流水,”
阙门氏长吁短叹,可怜的十九娘,初婚时第一次怀孕被那混蛋男人打流了产,又是吃药又是调养,直到中年才侥幸又怀上。一朝祸从天降,儿孙皆去,只落得膝下空空,满目悲凉……
窦太后听了,沉默半晌才喃喃地问,家族中出了这样的惨事,怎么就没人和她说一声?窦家上上下下,出入长乐宫何其频繁,竟连一个提到的都没有。
“从母,”阙门氏刚开口,就被窦太后阻止了。
窦皇太后摆摆手,慢悠悠轻道,什么都不用说,她怎么会不懂呢?
窦秋英,只是窦氏家族中旁支的女儿;嫁到外地,夫家谈不上显赫——相对于京都的贵族豪门而言——再加上其父兄本身也没什么地位。处在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位置,被京城中位高爵显的亲戚们忽视,再正常不过了。
长长吐出口气,窦太后缓缓问道:“如今之秋英……何如?”
阙门王太后回答,去年她听到消息后,就派了自己手下去鲁国探望。家臣后来飞书汇报,说发现窦秋英的处境相当艰难。
皇太后窦氏:“嗯?”
“从母,从母,岂不知财帛……动人心啊!”
楚国王太后直指核心。秋英男人虽然混账,却是个理财高手,身后留下异常厚实的家底。之前秋英有亲生儿子在,朱家族人虽然有想法但没理由。如今儿子孙子都没了,这一系断了嗣,朱氏家族怎么可能放在眼前的庞大家财不插手?!
当然,如今的窦氏家族不必十年前,一门三侯,煊煊赫赫。
所以朱家在明面上也不敢太过分。但种种小动作总是不停,非常扰人。
窦太后一听,就皱了眉头。
“蔓奴幼时失母,寄居窦氏,秋英常加开解……”
阙门王太后半陷入对往事的回忆,十九娘是窦氏家族的表姐妹中对她最好的,她实在不忍心看与自己自j□j好的秋英表妹晚景如此凄凉,就让家臣以走亲戚的借口将人先接出来。昨天得到确切消息,大约到后天下午就能到京了。
窦太后问:“入京?”
“然……”
楚王太后絮絮叨叨地表达想法,她寻思着为长远计,还是请秋英表姐和自己一起搬去楚国王都居住,这样方便以后照顾。
“不!”
窦太后突然斩钉截铁的否决,吓了阿娇和阙门氏一跳。
“楚国湿热,非宜居之地!十九当归京中。”
皇太后窦氏直接吩咐道,以前是不知道,现在既然知道了,自然没袖手旁观的道理。鲁国是伤心地,离开也好;长安城虽非窦氏祖籍,却是故地,亲友众多,还是回京城来住吧!她会让窦彭祖给安排个和长乐宫紧邻的宅子,以后呢,也能经常入宫来聊聊天……
“从母仁慈!”
阙门王太后大为高兴。如果窦太后肯出面,秋英表姐的余生就彻彻底底无虞了。
“窦氏诸女侄中,秋英最少;性柔,温良婉慧。奈何……子孙俱殇,孑然此身!?”
大汉皇太后回想着记忆中的这个侄女,越想越唏嘘——为何这么个美玉般的女子,却有如此艰辛的人生?
她作为姑姑的,即使能保侄女后半世的平安,却又如何去安慰一颗孤独哀伤的心?
“唉!”楚国王太后陪着摇头。
窦皇太后正和阙门氏你一言我一语的伤怀人世的无常,耳边突然飘进阿娇软糯甜美的声音:“大母……”
“……出继子夫从姊于窦十九娘,何如?”
癸巳年十二月十一日,上海苏世居(2014年1月11日,星期六,阴雨)
上次匆匆,忘了贴,现在补上:
今冬上海大雾霭,诱发上呼吸道感染,后又染风寒,于是悲摧地造成宿疾复发。所以停了许久。现在大致康复,接着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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