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宫,本王乘轿去了“一梦南柯”。
先前说过会回来,那便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了。
进了门,只见风慕言正斜倚在廊下的栏杆上,手里握着根红玉烟杆,一边吸,一边看着满院绽放的红梅,面色淡淡,不似先前的邪魅和招摇。
只是这天气虽冷,他却照旧是胸襟大敞,火红的里衣趁着雪白的肌肤,外罩黑色的锦缎长袍,满头青丝流泻,看着性感而魅惑。
犹如这红尘里的妖精。
见了本王,他懒洋洋地扣了扣烟筒,道:“来了。”
“嗯。”本王走上前去,问道:“今日怎么不见有客人来?”
“小店每个月初七不开张,来过的人都知道。”他说着,随手折了一枝红梅,道:“我让伙计们奉上茶,劳烦王爷稍待一会儿。”
说着,执了梅花,转身进了屋。
本王跟了进去,坐在桌边喝了一杯茶水,过了许久,也不见风慕言出来,便问伙计:“你家老板在忙什么?”
那伙计有些不好开口,鬼鬼祟祟的附身过来,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道:“我家掌柜的,这里,不太正常。”
“哦?”本王看向他,“此话怎讲?”
他左右看了看,小声告诉我:“这每逢初七啊,掌柜的都躲进客房里,对着一个死人嘀嘀咕咕的,一待就是一整天。那人死了也快两年了吧,尸体被掌柜的拿熏香和药草垫着,一点都没腐坏,我这不小心撞见过一次,可吓人了。”
“竟有这事?”本王倒是来了兴趣,问道:“你可知那尸体,是你们老板的什么人?”
那伙计更显得难以启齿,吱吱呜呜了好半天,才说:“是他的恋人。”
“恋人?”
“是啊,不过是个男人,我们展柜的啊,是个断袖。”
本王:……
我大燕也算是民风开放,这断袖虽说不是很光彩,但也丢人不到哪去。传说开国皇帝燕容在世的时候,和我太太太爷爷还有一腿。
可惜我那老祖宗死得早,不然,这大燕的江山,还指不定由谁来坐呢。
倒不是我家老祖宗权大欺主,想着自立为王,而是传闻说,太|祖皇帝原本就想着在政权稳定后,就把皇位禅让给他,自个儿居于幕后。
这些故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终究是埋葬在厚重的史书里,成为了一件秘闻,已无从考究。
搁下了茶杯,本王问道:“初七,是他的寿辰还是忌日?”
“那人死于前年的冬月初七,这以后啊,每个月的初七,掌柜的都撂下生意,陪那‘人’说说话。”
“哦?”本王站起身来,道:“我去后院看看。”
“可别啊,爷。”那伙计拦住了我,“掌柜的下了死令,谁也不准踏足后院,特别是东厢的客房,您就别让小的为难了。”
本王给了他一锭银子,道:“无妨,他若追究下来,本王会一力承担。”
那伙计收了银子,有些惊疑的问:“您,您是王爷?”
“襄王,岳初。”我回道。
他一愣,正待行礼,却被我一把拉住了,说道:“罢了,本王轻装简从,不愿引人注意,你也不必多礼。”
“是。”他躬了躬身子,退到了一旁。
本王从侧门出,去了后院。
要说这住人的后院,比着待客的前院,显得更有人情味。小桥,流水,八角亭。
满院盛开的海棠花,也不知是什么品种,大冬天照旧娇艳,火红一片。
过了石桥,本王向东一拐,进入了东厢。
要说这“一梦南柯”从外头看并不起眼,可里面却是别有洞天。而且看院落的设计,用的全是上好的木材石材,植被也是奇珍异种,竟和姚府有几分相似,可谓穷奢极欲。
一看便知这风慕言,也是个爱享受的主儿。
经过雕花镂空的松木窗子,本王停下了步子,看向了房内的两个“人”。
只见风慕言正坐在玉床前,挽着床上男人的手,低头诉说着什么。他神情很温柔,几乎是小心翼翼。比着平日的闲散傲慢,此刻看起来深情而专注。
在他宽厚的手中,握着一只苍白而纤细的手掌,轻轻摩挲着,珍而重之。
本王看向了那床上的“人”,只见他眉清目秀,丰神俊朗,隐隐带着一股子书卷气,身上穿了件雪白的袍子,更衬得君子如玉。
若本王没有记错,这人名叫苏青墨,是前几年,京城里最负盛名的才子。本王原本有心与他结交,只可惜还没来得及,他苏家便遭人屠门,一个活口都没剩。
在苏青墨的身下,铺了许多干花药草,大约是用来防潮防腐的。总之那男子看起来神色安详,脸上全无一丝的晦暗,倒像是睡着了一般。
只可惜,只可惜……
风慕言将携来的红梅插到了一边的瓶子里,低头吻了吻苏青墨的手背,道:“我记得你说最喜欢这傲骨的梅花,我种了满满一院子,这会全都开了,连着血海棠,整个院子里都火红火红的,我总想着,你要是能起来看一眼就好了……”
床上的男人双目紧闭,神色如初。
“呵呵。”风慕言笑了起来,伸手抚上他光洁的面孔,“你是不敢看吧,也对,那天,我提刀杀了你全府的人,也是这派景象吧,到处都是血,整个地面像是被粉刷过一般,红的刺眼。可正是这样,你不是更应该起来,杀了我替父报仇吗?你看,你就是这么怯弱,你连杀了我的勇气都没有,所以我才讨厌你们这些酸腐的书生,你有本事起来杀了我啊。”
他笑着笑着,终于强装不下去,一身疲累的趴在了玉床前,将额头抵在苏青墨的手背上,喃喃道:“两年了啊,我时常想着,与其这么痛苦,还不如活在梦里算了。吸入了‘潇湘梦’,我就可以看到你,看你不计前嫌,对我掏心掏肺的好。可我不能,我得时刻保持着清醒,时刻遭受着煎熬,我得用未来所有的痛,来偿还曾经犯下的错……”
屋子里光线很明亮,冬天弥足珍贵的阳关穿过了窗子,洒在那死去的男人身上,他的肌肤便如透明了一般,随时都要化成光点,消失了不见。
风慕言守在一边,迟迟没有离开的意思。
而本王自然不能打扰了他们相聚,便收回了目光,拢起袖子,穿着了海棠胜放的庭院,回到了前厅。
落座之后,本王倒也不急,这长河慢慢,岁月悠悠,本王有的是时间,可以静下心来,慢慢等。
何况,是我有求于风慕言,总该拿出一点耐心的。
这桌子上的茶水,冷了又热,热了又冷,本王足足等了近两个时辰,那风慕言才回到厅前,瞧着我还在,微微一怔,继而嘴角一弯,又露出那轻佻的表情,“我倒是忘了,今日有贵客在。”说着,落了座,问道:“王爷是想着——要一场潇湘梦?”
本王搁下了茶杯,“正是。”
他笑笑,“这玩意,小店并不限量,王爷想着试用,让人取来便是。”说着,从柜台上来了一个檀木盒子,递给我了我,“王爷最好再斟酌一下,这人啊总是贪婪的,生活里不如意,就想着在梦里快活。可这香粉一旦沾上了,就很难再戒掉。我风慕言,就是靠这个发家的。”
本王接过了木盒,谢过了他的提醒,道:“本王不求醉生梦死,只想着问问自己的心,我这辈子,到底是想要什么。”
“哦?”风慕言眯起了眼睛,嘴皮子动了动,拿唇语道:“请恕在下猜一猜,莫不是想着坐拥天下,登基称帝?”
本王剜了他一眼,只见他立马收起了表情,道:“草民知罪,说说而已,王爷莫要上心。既不是天下,那——王爷是想着恢复常人的健康,耳听,鼻嗅,舌偿,身触吗?”
本王掂量了一下手里的木盒,道:“这几样,本王自然想着拿回来的。”
他不解,“拿回来?”
“拿回来。”本王看着风慕言,“你有着天底下最灵敏的嗅觉,故而能调出天底下最诱惑的芳香。而本王失去的嗅觉,就在你身上。”
他一愣,“请恕草民愚钝,听不懂王爷的意思。”
“你不必懂。”本王踏出了门槛,边走边道:“总之,本王要你的嗅觉。作为交换,本王可以实现你一个心愿,只要不是贪赃枉法,有违天道,本王都尽可能满足你。”
他有些好笑,一边送我出门,一边道:“王爷在说笑吗?这嗅觉怎能随便送人?便是我想给,你也拿不走啊。”
“既是我的东西,我自有办法取回,你不必担心。只是,这嗅觉是你赖以谋生用的,本王不会强取豪夺,你若愿意给,本王大可以实现你任何心愿。”
他一脸怀疑,“王爷在跟我说笑?”
本王停住了步子,看向他,“本王从不在正事上说笑。你且告诉我,你平生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最大的,心愿……”他神色恍惚了一下,遂又笑了起来,道:“我这日进千金,堪称一方首富,女人们争相投怀送抱,可谓人生得意,我还用得着求什么?”
本王笑了笑,一路出了大门,道:“便是想着让枯骨生肉,死人复活,本王也能做到。只不过,这嗅觉本王一旦取回,你将再也闻不到味道,届时,你不得不放弃天下第一调香师的身份,做一个平平凡凡的普通人。你,想清楚吧。”
本王说着,刚走出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胸有成竹道:“若是想明白了,就来襄王府找我。”
既然没有人能抗拒“潇湘梦”,在幻境里快活。那更不会有人拒绝本王提出的条件,在现实里圆满。
这人啊,正如风慕言所说,贪心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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