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舜被禁足一月。
不对,准确的说,是禁足加禁肉一月。
不要想歪了,这个肉就是字面上那意思,吃进嘴里的肉。
段祈年被罚禁足一月外加抄写三本的《道德经》。
祈舜无肉不欢,那便罚了他吃素;段祈年最烦读书,便罚了他抄书。
原本他们俩的事是没这么轻易可以揭过去的,言官们少说也要骂他们两天。但是在现在这个当口,莫说是大臣们了,便是皇帝和太子没人有心思去管他们。
逛相公馆儿这事儿往大了说,那就是有碍皇室子嗣传承,事关香火的大事;往小了说,顶多也就是有伤风化——不就是逛个妓院吗,有什么大不了的,谁年轻的时候没逛过两回妓院啊,就算是男妓院,那也没什么。
恩,确实没什么,只不过误打误撞和太子殿下凑到了一起,然后一不小心引发了一场关于齐王余孽暗杀帝王的大案子。
听说御膳房和太医院已经空了大半,朝臣也折了好几个,祈舜看着满桌一水儿的素菜,惆怅地想道:“这真是一桩由逛相公馆儿引发的血案啊……”
这禁足的一月还真难熬,祈舜哪里是能够静的下来的人,他一天不动弹浑身骨头就闲的发痒,没事也都硬要给他折腾点事出来。唯一庆幸的是禁足还好只是禁他的足,虽然他出不去,但是总有人能进来。
这个人,特指皇帝唯一的嫡孙子,段玄澜小童鞋。
起初,段玄澜童鞋还是不敢这么明目张胆的混进去的,小动作也只限于纸书传情。拉住去和玉斋送膳食的一个小太监,威逼利诱他帮忙送一封信,小太监已经意动却推推嚷嚷的不肯答应,小玄澜抬头,不远处守卫和玉斋的侍卫首领默默地看着他们。
小玄澜胸膛一挺,拿出皇孙的威严气度,学着他太子老爹的样子,冷冷的一眼瞟过去,板起稚嫩的童声道:“你有意见?”
侍卫首领转过头默默地不说话了。
信里倒是也没写什么,就是一些小孩子家家的话,譬如今天吃了什么味道很奇怪啊或者谁又被他折腾了真是好笨啊,又或者今天在御花园里碰见哪个娘娘又被她捏了脸了真是太讨厌啦——玄澜在最后用一句话总结了他的主要宗旨:阿舜,没有你在,真是一点都不好玩啦!
祈舜得见此信大为感动,在他闲的快要长草的时刻,终于能够有人和他说说话了——这个侄子真心没白疼!当即提笔回复道:“没关系啊京里有家酒楼的菜色很不错味道很独特啊下回他们一起溜出去吃啊,那个小宫女一直都呆呆傻傻的要有同情心啊就不要去欺负人家啦,想要不被捏脸只要长大了脸上没有那么多的肉肉就行啦,啊还是不要长大了吧因为他也很喜欢捏他的脸啊哈哈……不过说到肉真的好想吃肉啊”等等诸如此类的。
一回生二回熟两人书信传情传的不亦乐乎,什么废话都往上面写。皇帝知道之后无奈的笑了笑,道了声:“这俩小子……”一个是他最宠爱的小儿子,一个是他最疼爱的嫡孙子,还能怎么样能呢,不过当不知道罢了。
皇帝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其他人自然也就当没看见,默许着这件事的发生。
半个月后,祈舜对没有肉吃的怨念已经到达了顶点,那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怨妇气质让我们的皇孙殿下深深地打了个哆嗦,于是他在回信中试探的问到:“不若我去求求皇爷爷,让他允我进去看你,我再在兜里给你描两个鸡腿?”
祈舜一看精神立马就来了,回想了一下这半个月阖宫上下的装傻行为,思索了片刻写道:“勿要去求父皇,你一去指不定父皇就不让你来了,便直接过来吧,守卫的人是不敢拦你也是拦不住你的。父皇日后知道了,想必也不会如何罚你。”
玄澜用他的小脑瓜一想,是这个理儿。于是第二日一大早就吩咐膳房炖了一只老母鸡,还加了参片和茯苓,喷香喷香的。只不过这锅香喷喷的炖鸡在端来的途中被太子给碰上了,太子表示很奇怪:现在不是还没到饭点吗?小儿子叫人炖鸡干什么,难不成是病了?
又仔细问了内侍,说皇孙殿下好端端的活蹦乱跳着呢,今儿早晨还喝了两碗碧玉粥。他再一愣转念一想就明白了,顿时气的牙疼:这哪是他自己吃,分明是给小九送去的,这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
太子殿下吃醋了:你老爹我这几天日日劳累夜夜少睡,怎么不见你关心一下!
于是转首吩咐道:“不用端去澜儿那里了,端给太子妃吧,便说是澜儿给她献的孝心。”
太子殿下这几日忙着肃清齐王余孽,并且借此东风打击二皇子一脉的势力,里里外外查处了一大批人。当然这是他自个找的事,怪不得别人。
且说太子妃吧,收到这道人参茯苓鸡,感动地的眼泪都快出来了。直道儿子懂事了会疼人了,是个有孝心的,后半辈子也有指望了。还使人把玄澜唤了过来,仔仔细细地询问了一番儿子的近况,从课业学习到吃喝拉撒,然后又好好地嘱咐了一番,才把人放走。
玄澜垂首听着,嗯嗯啊啊的敷衍,又不好意思说这人参茯苓鸡是炖给九叔叔的,只不过半道上被老爹截了胡。太子妃的语气里满是儿子懂事的欣慰和对他的关心,玄澜听着都不好意思了,又是羞愧又是沮丧的,整张小脸都扭曲了。
没有鸡腿了,玄澜只能委委屈屈的描了几块红烧肉,用油纸包好,藏进怀里。冬日里衣服穿得厚,本就不容易看出怀里藏了东西,他又在外头披了祈舜送他的那件火狐皮斗篷,这才带着贴身内侍小伍子匆匆往和玉斋赶去。
守卫和玉斋的侍卫首领梁川老远就看见那位小祖宗又过来了,而且还穿的那么红那么醒目,心里一下就蹦出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皇孙殿下走到和玉斋的门口压根就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径直往里面走去。
梁川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去拦:“还请小殿下体谅则个,不要让我等难做。”
“皇爷爷说禁九皇叔的足不过是不让他出这个院子,又不是不让人进这个院子,我哪里让你难做了呢?”
侍卫为难道:“这……小殿下……”可陛下也没说能让人进这个院子啊!!
“况且若照你这么说,你放我一封信进去,和放我一个人进去,有什么差别吗”
有什么差别吗?不都是渎职,违抗圣命
玄澜道:“我要进去,你是拦不住的。皇爷爷那儿若有怪罪,我担着便是。”说着便从容不迫毫不犹豫的踏进了和玉斋的大门。
梁川当然也知晓是拦不住这位小殿下的,但知道是一回事,拦还是要拦一下的。他此刻心中正在暗道乖乖,果然龙生龙凤生凤,气度涵养都是从小养出来的,这位小殿下虽然才不到十岁,可已然能窥见几分太子和陛下的神髓了。
祈舜今日从早晨起就撑着下巴等的望穿秋水,嘴里一直嘟囔着肉啊肉啊肉。画屏流萤和他的贴身内侍小付子三个人在一旁侯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暗道殿下不会魔障了吧。
流萤小跑进来,掀开帘子,笑的露出了八颗牙:“殿下殿下……小殿下来了……”
祈舜眼睛一亮,感觉整个人都活过来了,站起来就往外走,画屏连忙拿过那袭火狐皮斗篷给他披上。
玄澜正好从院门里走进来,一张小脸罩在火红色的斗篷帽里,显得白兮兮的。
祈舜一看就心疼了:“是我不好,我不该怂恿你过来的,冻着了没,快进屋。”
白茫茫一片的雪地里,大红斗篷牵着小红斗篷,侍卫首领梁川看着觉得心里突然就是那么一暖。
其实皇室子弟五岁开始习武,哪有这么柔弱,风一吹就冻着的,祈舜完全是关心则乱。
玄澜脸色不好完全不是被风吹的,就是因为没能够完成好伙伴九叔叔祈阿舜交给他的任务。祈舜看他的表情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顿时脸色就不好了:“……是不是进来的时候侍卫刁难你了?!”
玄澜摇摇头,委委屈屈的从怀里拿出一个油纸包,嘴巴一抿道:“阿舜……没有鸡腿了,只有红烧肉。我让人炖的鸡让爹爹给截了。”
祈舜噗嗤一笑:“吓得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不就是两个鸡腿吗?这么不开心干什么?”
祈舜解下玄澜的斗篷,交给他跟来的小内侍小伍子,到:“去隔间把你家主子的斗篷给烘暖喽!”他挥挥手,让伺候的人都下去。
他把玄澜抱到炕上,脱掉靴子,盖好锦被,然后自己也坐上去,打开油纸包,捡了一块红烧肉喂给他,“吃一块儿。”
玄澜乖乖的伸出舌头一卷,也捡了一块儿喂给祈舜:“阿舜,你也吃。”
他说:“阿舜,你都瘦啦!”
祈舜心酸的想:半个月没肉吃,能不瘦吗?他看着玄澜嚼着红烧肉,腮帮子鼓鼓的,显得更加肉嘟嘟的。他突然就是一笑,伸手去戳小侄子的脸,笑道:“你倒是又胖了,也怪不得宜嫔喜欢戳你的脸啊!”
“阿舜!”玄澜最恼这个了,伸出满是油的右手往祈舜脸上就是一抹,他道:“玄澜十岁了!不能捏脸了!”
“还有半月才是你十岁生辰呢!”祈舜见小侄子真恼了,立刻从善如流转了话题:“阿舜给你准备了生辰礼哦,你猜是什么?”
玄澜哼哼道:“我才不猜呢!反正你总是要给我的,等生辰那日我就知道了!”
窗外的世界银白一片,偶有冷风吹过,掀起一地的风雪。窗内两人说说闹闹的,也不用筷子,就用手抓着你一块我一块的把整包红烧肉吃了个精光。
很多年后,大夏唯一一位荣宠至死的一字并肩王都仍然记得,那个一片银白的冬日,有个十岁的孩子穿着他送的大红斗篷,踏着风雪给他送来了一包在怀里捂得暖暖的红烧肉。
那是他尝过山珍海味百种珍馐唯一不能遗忘的味道。
那时候谁也不会想到,就屋内这两个人,这两个写信满篇都是白话,吃肉满手都是油腻的两个人,会合手打造出一个承平宇内威慑万国的盛世皇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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