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王,暴毙。【】
八月十五这一天的清晨,太阳从遥远的东海升起,将天地从黑夜中唤醒。华京城如往常的无数个清晨一样,从夜晚中醒来,短工开始劳作,市集开始喧闹,商铺开门迎客,大户人家的仆役丫鬟也都准备好了一切,服侍主子们晨起。
八月十五是休沐日,不用上早朝。当这些当权的大臣们或者从自己夫人屋里或者从侍妾床上醒来,睁眼一看天色尚早,还想回身搂着身边的女人睡个美美的回笼觉的时候,或者心腹或者管家就跌跌撞撞的跑进来,顾不上礼数:“老爷……老爷,不好了!”
这些官老爷们通常眼皮一跳,不悦的就想斥责,然而尚来不及开口,心腹在他们耳边一阵耳语,就惹的他们脸色大变,当即就从床上跳起来,再也没什么温香软玉的心思,只听得他们声嘶力竭吼道:“赶紧去打听!打听清楚立刻来禀报!”
床上的女人被狠狠甩在身后,男人更衣离去,在这种变天的大事面前,女人,通常都是被无视的。
心腹禀报的声音都还在耳边发抖:“开元大道上……一片血迹,皇城门口……仍有残尸!”
而此时,京兆尹卓运同一夜未眠,忐忑不安的在厅内来回走动,他的妻子和小女儿担心了一夜,一起端了碗粥过来,温婉的劝解:“老爷,一夜未眠……先喝碗粥吧,小蓉一大早起来替您熬的呢。”
结果没出来……哪里来的喝粥的心思!他心情烦躁,有点想冲妻子发火,不耐烦的挥手,又忍耐道:“你先回去……现在上赶着不是来受气吗!”
卓夫人善解人意的笑了笑:“那粥妾身先放这了……老爷记得喝。”
他焦虑的看了看天色……按照出兵的时辰,这时候结果早该出来了!不是翊王在整理善后,那就是康王把人全灭了……心中沉甸甸的压着,他强自镇定下来喝了杯茶。
他八岁的小女儿在门外探头看着,想进来又不敢进来,看着父亲没有喝自己熬的粥委屈的一瘪小嘴。
贴身伺候的心腹小厮跌跌撞撞的从外头跑进来,脚步踉跄的几乎摔倒,神色激动连自家的小姐都没看到。
卓运同快步冲上前,“快说!怎么样了!”
小厮哆哆嗦嗦的话都说不清:“康……康王,暴毙!”
小厮跪在地上直喘气,卓运同脱力般的倒在椅子里,手心握上椅背全是冰凉的冷汗。
他神色呆滞似乎一下没反应过来,唯独眼底的叹息道出了劫后余生的庆幸,随即逐渐露出了狂喜的神色。
他的小女儿在门口探头探脑的看着,仔细端详了父亲的神色后蹑手蹑脚的走进来,包子头一颤一颤的,重新拿起桌上那碗粥:“爹爹……喝粥。”
“好……喝粥!”卓运同感觉自己的心脏还在狂跳之中,正好喝碗粥缓一缓。
滚烫的粥凉了一会儿正好合适入口,喝完粥的他已经镇定下来,抱起小女儿哈哈大笑:“小蓉真孝顺!”
蓉包子嫌弃的大喊:“爹爹……胡子!”
卓运同这会儿已然沉浸在兴奋之中,小山羊胡一翘一翘的,得意的都快蹦起来了,才不管有没有扎到自己的小女儿呢,之觉得自己的每一根小胡须都在庆幸当初毫不犹豫的跟随翊王的决定。
容国公府却要镇定的多,当今唯一可以称得上国舅爷的安瑾珩接到心腹传来的消息,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容国公府一脉与东宫一脉早已绑在了一起,康王暴毙……当无外患。然而身为出力最大的功臣,他却并无太多喜悦的感觉,皆因在权力场浸淫多年,他深知外患除后必有内忧的道理。
容国公府的功绩……是谁也抢不走的。然而……身为翊王的亲舅舅,太孙的亲舅公……容国公府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隆平二十九年的八月十五,注定成不了团圆之日。
待得阳光破云层而出,洒下炽烈金光的时候,康王暴毙的消息已经传到了京城大大小小的官邸府中。
早已辞官归老的刘培江一身养气功夫无人能及,心腹耳语过后也不过顿了顿,笔锋停过后手上这张大字已经废了,便另拿一张宣纸,平静的好像心腹和他说的是窗外的花谢了一样,苍老劲瘦的字体跃然纸上。
一些素日里和康王亲密的官员都惶恐的到处走关系,求上容国公府,求上羽阳候府,求上京兆府,生怕日后的清洗牵扯到自己。
然而容国公府一大早就宣布不见客了,京兆府紧随其后,翊王府那就更不用说了……翊王至今都尚未回府。
祈舜正坐在偏殿里包扎伤口……这还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正正经经的受伤。
之前无论是在边关草原上亡命奔逃,还是在回京的途中千里奔袭,他和玄澜永远都是被护在最中间的那个,侍卫们不死光了,怎么也轮不到他们受伤。
手臂上这道刀伤,是之前与武兴候对战时被其所伤……他用自己左臂一刀,换来对方项上人头,倒也不亏。
相比起他前世曾经经受过各种伤势,这一道刀伤,真的是微不足道了。只是……在没有现代医疗手段的古代,治伤的过程,略微那么……痛苦了点。
给他治伤的是太医院少有的几个没有花白胡子的年轻太医,看起来四十出头的样子,擅外科,名字叫徐子行。
祈舜这会儿已经和他打得很熟了,“老徐呐……不过就是道刀伤,你怎么撒了那么多药粉?”怪痒痒的。
“少说话。”徐太医一声冷哼,即使对方是王爷他也不假辞色:“王爷要是想留疤就直说。”
留疤……不知怎的,祈舜就想到了玄澜腿上的那道伤口——那道伤在草原所留,此后玄澜随他一路奔波,几乎无一刻安稳,也不知好的怎么样了。
“老徐,玄澜……太孙腿上的伤是你治的吗?”祈舜突然问道。
一提到这个徐太医脸色就是一黑,忍不住愤愤然:“太孙腿上的伤别说留疤了……能医好都算老夫医术高超!这一路回来怕是崩裂了不下四五次!如果不是起初做了初步的处理,太孙自小练武底子又厚,就这腿伤……去掉半条命都有可能!来个庸医以后都是瘸子的下场!”
祈舜愣怔怔呆了一会儿,低低笑起来:“那这道疤……就留着吧。”
“什么?”徐太医没有听清。
“本王说这道疤留着!”祈舜斜斜瞥了他一眼。
重重的帷帐后面,雕花窗棂旁边,偏殿里长燃的玉泠香清冷怡人,玄澜默不作声的看着,隆平帝站在他身后,拍拍他的肩膀,说:“看好了?同朕过来。”
隆平帝强行眼下到了嘴边的咳嗽声,又回头望了一眼——他的小儿子一声玄黑的铠甲,临窗坐着,唯独手臂上雪白的纱布浸染了血迹,窗外是蔓延而出的宫殿,青绿的琉璃瓦层层叠叠绵延不绝。
他的小孙子默不作声的跟着他,脸上是没有什么表情的,眼珠子继承了他的纯黑,浓的像化不开的墨。
“玄澜,你看见了。”他突然说,残酷并且淡漠:“你若是一直没有力量……就会是小九一直替你受伤。”
一场政变,结果只是完成了一半,另一半则在善后。
唯有事后该封赏的封赏,该清洗的清洗,失败者的势力被胜者瓜分,权势们重新洗牌,上位的上位,下台的下台……而幕后的操控者也得到了最大的利益,这一切,才算真正完成。
祈舜在宫内处理好伤势后,只来得及匆匆回王府休整一番,便又开始了马不停蹄在京都各处的奔波。
谋逆大罪,当诛九族。
皇室对外宣称康王是暴毙。
然而暴毙这个词……作为历朝历代涌来粉饰太平的通用词,已然昭示这那座巨大、冰冷深沉的皇宫里,由发生了一些龌蹉不堪、肮脏、阴暗的真相,并且必然伴随射流血的事实。暴毙……通常只是死一个人,为了掩盖,或者说粉饰。
显然,跟随这康王造反的那些追随者,他们是没有这样好的下场的。
武兴候府上下,傅林全家都被下了刑部大狱。
祈舜正在往刑部尚书关尚书的府邸赶去。
推开尚书府大门的时候整个府邸寂静无声,所有人竟然都在半日之间没遣散了。唯独关尚书一人坐在大厅的主位上。整座府邸空无一人。
祈舜带着人踏进来:“尚书倒是有自知之明。”
“臣一直很有自知之明。”关尚书笑道:“就像是臣知道……康王最终还是逃不脱陛下手掌心一样。”
祈舜挑眉,静静等待着下文。
“康王……是她的儿子。”关尚书一说出这句话,好像整个人都轻松了几分,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康王除了是皇帝的儿子……那就只能是陈妃的儿子了。此次事后,陈妃显然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所以才说的这么干脆。
“你在半年前吧妻女辗转送去了苏州。”祈舜突然道,无声冷笑:“你还真有自知之明。”
明知必死的局,依旧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女人妻子孩子都赔了上去……他是该说他痴情好,还是该说他绝情好。
“来人,把关尚书带走。”祈舜失了兴致,淡淡的说:“你妻女会在大牢里与你相遇的。”
随着刑部尚书的下狱,整个京都都迎来了一场大清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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