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离苦笑:“如果我是真正的苏恬,哪怕走错路,也会将我拉回正轨吧?”
苏老爷道:“你指责的对,我又何尝不是藏有私心?”
小离道:“我不是在指责,我仅仅是觉得老天古怪。这些年我一度嫉妒苏恬,同样是孤儿,为什么她可以拥有父母双全,而我却要遭受亲生父母的嫌弃?”
苏老爷道:“你嫉妒她,我能够理解。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嫉妒别人的结果是什么?”
“是什么?”小离真心没有想过。
“是更深的伤害的你自己。你要明白,你是为你自己而活,不是为别人而活。你羡慕苏恬拥有一切,可苏恬更羡慕你。你能够在备受欺凌的时候遇到程易,被他保护,接受好的教育,可苏恬却在历经苦难之后才遇到她的丈夫。如果人生能够互换,她可能更愿意成为你。”
“苏恬这样说过吗?”
苏恬并没有表示过自己羡慕小离,但是苏老爷信誓旦旦地告诉小离:“苏恬经常这样说,包括在你母亲面前。”
小离竟不知苏恬会羡慕自己,这在从前是她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苏老爷道:“你从小就有很深的自卑,但自卑没有用,嫉妒更没有用。你要做的是将没有用的东西抛开,珍惜眼前所拥有的一切。”
小离黯然神伤:“我什么都没有了。”
“你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吗?你没有孩子吗?你没有朋友吗?如果你愿意,你甚至还可以回头找程易。”
“回去?”
“坦白说程易品质不错,如果他没有走一条血雨腥风的路,他对你而言,是一个好的选择。”
当初他的太太竭力拆散,却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非但小离固执地回到程易身边,连苏恬也决意嫁给一个吃刀尖饭的丈夫。
风将门口的烛光吹得微弱,小离清楚自己回到程易身边的希望,比烛光更微弱。
她说:“父亲怎么替程易说起话来。”
苏老爷道:“我不是替他说话,而是在这个乱世之中,他会真心爱护你。”
父亲说的没错,即使十一哥认为她欺骗了他,一旦遇到危险,他也会立刻将她避至身后。
他对她的爱护,是旧感情的延续。
风吹灭烛火,小离见苏老爷不再咳嗽,就扶着他重新躺下。
她摸索着回到台阶前,再次点亮蜡烛,继续等待驴车。
她打了一个小包裹,就放在门边,预备驴车来的时候,随手拿起就走人。
此时等车等得无聊,她就从里面寻出一根烟卷,在蜡烛的外焰上点燃。
孕妇忌烟酒的常识她还是有的,但是她内心苦闷到极点,非得找点事情来消磨时间不可。
她吸一口烟,却不咽下,含在口腔里一会儿,再缓缓吐出去。
她将吐出去的烟雾,视作自己吐掉心事,看着烟雾一点一点散去,劝自己放下一些。
借助外物摆脱心事,到底是自欺欺人。
吸了不到几次,她就忘记自己应该将口腔里的烟吐出。
辛辣的烟从喉咙钻进体内,呛得她连连咳嗽。
她不吸了,将烟拿在手里,看着烟卷上同时上升的火红与白灰,怔怔出神。
一股夹杂着火药味的热风吹过,粘不牢的蜡烛不知不觉歪倒,明晃晃地顺着她的裙摆向上攀沿。
等小离发觉烫热,伸手用力拍打时,火势已不是她自己所能控制。
她正慌乱之际,突然腿上一阵甩痛,似乎是有人用衣服不停拍打她身上的火焰。
衣服上的火被打灭,朦胧的黑暗中,小离隐约认出来人
“十一哥?”她因为不敢相信,站在原地,小心翼翼地试问。
黑暗中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不是十一哥,是我。”
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人不是十一哥,而是姜南泽。
认出姜南泽,小离也弄不明白自己是失望还是高兴。
自打战争袭来,小离内心就一直渴盼一个可依靠的人从天而降。
她内心渴盼之人,即使她自己不愿承认,这一刻也再清楚不过。
她万万没想到真正出现在她面前的人是姜南泽。
她重新点燃地上的蜡烛,将蜡烛拿在手中,问姜南泽:“你怎么会找到这里?”
姜南泽赶来见她,一身尘土。
“我找过许多地方,后来在苏家的大门上看到一个地址,地址下面写着苏老爷在此。我不确定那个地址是否和你有关,但是病急乱投医,哪里都得试着找一找,没想到你真的和苏老爷在一起。”
找到小离,姜南泽异常兴奋。
小离同样欣喜,在孤苦无依的黑夜,哪怕有个陌生人陪陪她,她都求之不得,更何况来陪她的人还是姜南泽。
炮火连天流民遍布的艰难时刻,她凄惶无助而又不得不承认自己力量单薄的时刻,姜南泽像上天给她送下来的一件礼物
她方才没有听到响动,此时借着光亮见他一身尘土,想来是翻墙而入。
小离道:“你来怎么不敲门?翻墙进来吓我一跳。”
姜南泽道:“我一开始见里面漆黑,以为没有人,后来见有光亮,就爬到墙上去,想看看里面的人我到底认识不认识。没想到我还没来得及回去敲门,你的衣服就烧着了。”
“衣服烧着了你可以喊我呀。”
姜南泽恍悟:“对啊,我为什么不喊你,傻子傻子。”
小离被姜南泽的模样逗笑:“不傻不傻,一时忘记也是有的。”她想到什么似的,突然又问,“你不是走了很久吗?我亲眼看你上的火车,你怎么又回来?”
姜南泽道:“铁轨被炸毁,我就折回来,谁曾想回来没两日就爆发战争。”
姜南泽没有告诉小离他是听说发生战争,才特地返回凉州。
小离替姜南泽惋惜:“你比我还倒霉,对了,你吃过东西吗?”
“没有。”
“你等一等。”
小离将蜡烛交给他拿着,自己重新坐回台阶上,去解她的小包裹。
姜南泽在她身边坐下,缓缓地在台阶上滴了新的辣油,将蜡烛固定住。
“给你。”
小离从洋铁罐里取出最后两块桃酥,递给姜南泽。
姜南泽接过一块,从这一块中掰下半块,剩下的依然还给小离。
“我不十分饿,吃半块就够了。”
小离信以为真,看着他傻笑。
姜南泽也笑:“你笑什么?”
他这一问,小离反而不再笑,默默地难过。
这几日她一直不许自己难过,一直强迫自己放空,强迫自己在父亲面前强颜欢笑,这一刻见到熟悉的朋友,她终于不必继续逼迫自己。
她难得地放纵自己的情绪,说:“白芷死了。”
想起白芷的死,小离整个身体都是冰冷的。
姜南泽问她:“白芷是谁?”
“我从前的一个同事,她是昨天投井死的,死的时候,肚子里有七个月大的孩子。她的丈夫是守城的军官,是第一批殉难者,她死之前,留下遗言让她丈夫为她收尸,她都不知道她的丈夫已经不在人世。”
小离说着说着,忽而变得暴躁而慌张,这死凄凄的鬼地方,几乎令她窒息。
“你知不知道,我很快也会死,我昨天就差点死了,我活不成了。”
刀已然明晃晃架在脖子上,却不知几时砍下,这实在是一种无法消磨的痛苦。
欧秘书、白芷、守城的军官、卖她白米的贾老板……这一次,滞留于炮火中的生命,终于死而平等。
风雨飘摇的世道里,狼狈不堪的人相继离世,流落人间生命,继续在他们风声鹤唳的日子里煎熬。
上面一道撤退的命令,有武器有力量的军队可以逃之夭夭,抛下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妇孺,任敌人砍剁成肉末,焚烧作灰尘。
她重新拿过一支烟要点上,这一次姜南泽将她的烟夺走,揉碎扔在地上。
他握着她的肩膀,郑重地说:“我来了,我不会让你死。”
她怔怔地盯着她,那一瞬间,她对他竟然是前所未有的感激。
她明白自己一定不会放弃,但她在不放弃的道路上,一定会有无数次脆弱,她太需要一个人在她脆弱的时候鼓励她、安慰她。
她用力地点头:“是的,我不会死,你说话一向很准,你说我不会死,我就一定不会死。一个人身处绝境不可怕,在绝境中丧失希望才最可怕。”
她搜索着从前在国文课上学到的名人名言,努力了给自己打气。
丘吉尔说决不放弃,他就混成了宰相;司马迁决不放弃,写成了史记。
字数不够,李白杜甫凑,此时小离脑袋里能想到的历史人物,足够写一篇千字的应试八股文了。
小离想自己读书的时候若是勤奋点,哪至于整天被十一哥罚。
她从前还说打死她她也做不出一篇文章,可眼下哪怕给她个枯树枝,她也能立刻提枝挥就。
看样子人并没有打死也做不到的事情,有的只是打死也遇不到的绝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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