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满城,轻羽如絮,明月似盘,交光天地。
立冬之后,第一场雪,长安城已是银装素裹,阁楼宫阙一片皑皑,月夜下,深巷尤静,广庭安闲。
城东,一处乌头大宅上,灯笼高挂,“柴”字匾牌清晰可见;赭红大门前,六名卫士左右分立,被甲执槊,神情肃穆。
乌头大门往里,三进三出,回廊绕成庭院,中间过道,近乎笔直,以其为轴,井然有序;院中,腊梅错落,植株不高,瑟瑟夜风中,花蕊傲然绽放。
廊下,一男一女并肩缓行,赏雪低谈,不时驻足抬头,瞩目腊梅。
男子一袭狐皮长袄,腰束金带,头戴暖帽,夹棉皂靴“沓沓”有声;女子一身粉梅雪狐棉衣,芙蓉祥云百花褶裙,头上乌髻斜插玉簪,缀下银丝串珠流苏,轻摇慢晃。
这便是大宅的两位主人。
“夫君,”李三娘侧头说道,“咱们从朔方回来,忙碌了一个多月,今日总算能歇口气了。”
“是啊,”柴绍停下脚步,摸着宽大的额头,笑道,“攻下朔方,赶跑了梁师都,解除了大唐的西北忧患,陛下龙心大悦,朝廷论功行赏,百官筵席不断,哎,一晚接一晚,真是比打仗还累啊!”
话虽如此,但柴绍感慨之时,却是目光熠熠,嘴角高扬,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李三娘点点头,说道:“不仅如此,西北之行,也了却了段德操老将军的遗愿。”
提到自己的恩师,柴绍收起了笑容,反剪双手,仰望夜空,说道:“是啊,他老人家九泉有知,必当含笑……其实,恩师最大的愿望是看到九州一统,山河稳固!他老人家在世时,总是对前朝开皇年间的繁盛赞不绝口,希望治世再现,然而……”
说到这里,柴绍沉默不语,神情变得凝重,双眉紧锁。
“咱们不是正在为此戮力吗?”
妻子的话语,令柴绍有所释怀。
“前番,二郎打垮了薛仁杲;这次,咱们又赶跑了梁师都,哪一个与大唐作对的人,会有好下场呢?你说对不对,夫君?”
柴绍转头,轻搂妻子,说道:“三娘,你说的没错,我可能多虑了,想想大唐周边,还有窦建德、王世充、萧铣……这些枭雄大阀,个个虎视眈眈,分庭抗礼,我不禁忧心忡忡啊!不知道何时才能浑一天下,歌舞升平?”
李三娘听闻,也叹息一声,满脸惆怅。
夫妻二人沿廊缓行,一时无语,清脆的脚步声回响在幽静的院落里。
夜风拂来,腊梅摇头,轻黄缀雪,冻莓含霜,一缕清香扑鼻而来,令人心旷神怡。
李三娘停下脚步,问道:“夫君,你说咱们朔方建功,平定西北,靠的是什么?”
“呃,我想,一是靠陛下高瞻远瞩,深谋远虑,确定了’先北后东’的策略,彻底荡平梁师都势力,”柴绍抬手抱拳,朝着大兴宫方向拱了拱。
“其二呢,靠满朝文武鼎力支持,调运粮草,补给兵源,让咱们无后顾之忧,”柴绍不假思索地说道,“最后嘛,自然是北征将士栉风沐雨,上下齐心,以血肉之躯换得西北安宁!”
柴绍侃侃而谈,掷地有声。
“还有呢?”
“还有……还有什么?”
柴绍满脸疑惑,扭头看向妻子,眨了眨眼。
李三娘莞尔一笑,抬头望月,顿了顿,问道:“你忘了么,光复延州后,钟老翁率众恳求,挽留咱们?太和山之战,骆老者主动献策,让咱们兵出马踏坪,奇袭敌人?还有,人去巷空的边城,何以数日之内便烟火稠密,令我军衣食无忧?”
“这个么……”柴绍摸了摸颌下短髭,思索起来。
“夫君啊,你前面说的那几条都不错,可你想过没有,若没有延州百姓的鼎力相助,咱们北征,岂有安稳的大本营?若没有马踏坪的奇策,咱们何以越过太和山天险?若没有边城的烟火,咱们又如何能够养精蓄锐,决战戈壁?”
柴绍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缓缓说道:“三娘,我明白你的意思,人心所向,方能军旗所指,才可有所建树。”
“对!”李三娘灿然一笑,明眸皓齿。
“是啊,”柴绍也抬起头来,仰望明月,感慨万千,“近年来,大唐越战越强,国力蒸蒸日上,究其根本,乃是人心思安,人心思定啊!自前朝大业以来,炀帝酷虐,令天下苦其久矣;其后四方割据,连年混战,百姓流离失所,水深火热,无不期盼明主临世,浑一天下,家家户户能安居乐业,不再忍受妻离子散的苦难日子。”
“夫君,你说得好哇,正因为如此,”李三娘接过话来,“我觉得,窦建德、王世充、萧铣等等人,虽然拥兵自重,盘踞一方,但战胜他们,也并非遥不可及――只要大唐爱惜民力,顾全百姓,就如咱们北征路上所做的那样,天下太平便能实现。”
柴绍咂咂嘴,感慨道:“话虽如此,然而漫漫征战路,一关又一关,这些人背后的靠山是北方的突厥,或许,大唐真正要四海安宁,繁盛太平,大漠南北才是最后的关键!”
李三娘吸了一口气,仰头望月,叹道:“是啊,但愿能看到那一天。”
……
亥时已过,夜风渐起,薄云似纱,轻挂天际。
雪色辉映月光,天地一片皎洁,风起阵阵,吹得屋檐枝头的积雪如羽翼飘飞,盘旋而下。
“起风了,屋里暖和,咱们回去吧,”柴绍紧了紧狐皮长祆的系带,对妻子说道。
李三娘站在廊下,目不转睛地盯着院中的腊梅,没有回答。
“三娘?”
“唔?”
“起风了,回屋吧。”
“噢。”
“你在想什么呢?突厥人吗?”
“呃,不是,我觉得回长安后,家里家外的氛围似乎和咱们离开时不一样了。”
“有什么不一样?”柴绍哑然失笑起来,问道。
“到屋里说吧。”
二人并肩缓行,走完回廊,穿过庭院,步入炭火正旺的书楼,掩上雕花木门,在炭盆边坐了下来。
李三娘把茶壶提到一旁,拨弄着手里的火钳,皱了皱眉头,轻叹一声。
“三娘,你说回长安后,屋里屋外氛围不一样了,何以见得?”
“夫君,大哥和二郎似乎貌合心不合啊,这连月的筵席,你没感觉到吗?官员们明显地有倾向,称赞太子时,秦王府的不吭气;称赞秦王时,东宫的又不吱声!还有,几日前,我邀请他俩儿一起来咱们府中做客,结果俩人都婉言拒绝了,哎……”
柴绍接过妻子手中的火钳,把散在盆沿儿的木炭往中间拢了拢,顿时,火焰嗤嗤,红光明亮。
“你可能多虑了,”柴绍笑了笑,“各自的属官嘛,当然为各自的主子说话;前几日,咱们宴请,也许碰巧他俩儿都有事儿喱。”
“不对,”李三娘摇了摇头,“咱们离开长安前,可不是这样的!再说了,大哥是太子,是储君,包括秦王府的官属,应当得到大唐所有官吏的尊重,就像对父皇那样,对不对?”
柴绍一点头,沉默了。
“还有,”李三娘继续说道,“后来,我让管家钱大柱去打听了,咱们宴请那天,大哥和二郎都在各自府中,既未外出也未会客,这说明了什么?”
说完,李三娘侧头,双眼圆睁,盯着丈夫,等待回答。
柴绍伸手取来一只杯子,提起茶壶来,缓缓注满,啜了一口。
“若照实了说,”柴绍有些犹豫,“我是怕你担心啊!”
“你不说实话,让我蒙在鼓里,那我才担心喱!”李三娘嘴角一翘,有些生气。
“呃,其实,”柴绍摸着唇上短髭,说道,“太子与秦王的不睦,早有端倪,朝中百官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是大家都心知肚明,不捅破这扇窗户纸而已。”
“你继续说,他俩儿何时有嫌隙的!”李三娘怒气未消。
“这个,说来话长了,”柴绍抿抿嘴,颇感为难,“众所周知,陛下在晋阳开创大业,原本也是秦王鼎力支持的,太子……太子并未参与其中。”
“就凭这个?”
“三娘,你别着急嘛,”柴绍安慰道,“建国之后,连续数次大战,都是秦王披坚执锐,荡平敌寇,李轨、薛仁杲之徒无不是秦王的手下败将,你知道的,就连这次击败梁师都,也是秦王举荐我出任行军元帅的;而太子深居宫中,辅助陛下,鲜有外出,因此,人情人望都不及秦王,这一来二去,时间长了,兄弟二人想法不一,自然生出嫌隙来。”
“你说的不对吧?”李三娘眉头一横,反诘道,“是东宫和秦王府的那帮文武官吏有嫌隙吧?一帮人怕太子地位不稳,另一帮人又有觊觎大位之心!”
“嘿嘿”地笑了两声之后,柴绍尴尬地应道:“也有这个原因。”
“我看,这是主要原因!”李三娘怒气冲冲地站起来,说道,“明天我就进宫去,奏请父皇,把东宫和秦王府的那帮官属全都换掉,免得他们成天嚼舌头,坏了兄弟感情!”
柴绍也站了起来,搓着双手,一本正经地说道:“三娘,呃,你不必动气,我想问你一个问题,然后你再进宫面圣也不迟。”
“说!”
“如若……如若不是官属争取夺利,而是太子和秦王两人真有隔阂,那怎么办?”
“他们兄弟有隔阂?”
“是。”
“那怎么可能?他们是亲兄弟啊!”
“有可能的,”柴绍苦笑起来,“现在的两兄弟早已不是当年唐公府里的玩伴儿了,而是身居重位,操持生杀之柄的权臣;何况,兄弟相争,乃至喋血殿堂的事,历朝历代并不罕见,远的就不说了,前朝太子杨勇与杨广之争,你是亲眼所见呐!”
“那……”李三娘神情沮丧,徒然坐回位中,喃喃自语道,“岂不是更应该进宫,请父皇劝和他们,去除彼此隔阂?”
“哎,事已至此,只怕是陛下也难啊,”柴绍摇摇头,叹口气,也坐了下来。
“不行,这事儿容我想想,”李三娘嘴唇嘟起,倔强地说道,“找个时机,我还是要进宫的,强敌未除而兄弟内斗,没有这个道理!”
柴绍没吭气,只点了点头,又拿起火钳,拔弄炭火,“嗤”地一声,两颗火星蹿出焰苗,瞬间消失,化作两股淡淡的清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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