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时分,风高云淡,寥星几许,似明又暗。
偌大的长安城已沉沉睡去,白日的喧嚣荡然无存,只零星的屋灯夜烛好似萤火虫,闪闪烁烁,与空中的夜星遥遥呼应。
柴府大院内,长长的游廊上灯笼晃动,投下一个人影儿,走走停停。
李三娘毫无睡意,独自漫步在游廊中,只见她头挽乌髻,身披绒袍,一双千层纳底布屐,在游廊的地板上,不时留下清脆的“嗒嗒”声。
殷素素从兵部带回的消息,证实了苇泽关的危急——刘黑闼率数万之众已抵近关隘,而关口上,只有区区数百守兵,虽说此处是险要之地,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名,然而,毕竟敌众我寡,若延以时日,关破而敌入是必然之事!
想到这里,李三娘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紧了紧身上的绒袍,思绪翻涌,如同江海——
若是苇泽关不守,晋阳便失去了屏障,随即亦会陷落;而失去了晋阳,长安好似城门洞开,在敌寇面前将暴露无遗!
就在不久前,因刘武周攻陷晋阳而引发的迁都风波,依然记忆犹新,那时的彷徨无措,直至愤怒激动,现在想起来仍令人难以释怀,转眼间,这样的事情又要发生吗?
不,绝对不行!
李三娘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仰望夜空。
浓云如毯,片片飘过,将星光有一阵没一阵地投向大地。
今夜无月,唯有寂廖。
想到这里,李三娘侧身,不禁眺望北方——雁门关的战斗,进展得如何了?夫君他们能否抵挡住百万突厥?夫君会不会亲临锋线,搏战阵前?如果是那样,有没有危险……
夜风袭来,灯笼轻晃,院子里的树影花枝左摇右摆,似乎也在长吁短叹。
李三娘吐出一口气来,迈步下阶,走到庭院里。
面前的腊梅早已开过,七、八棵幼枝不知什么时候冲了出来,已一尺有余,枝下的鳞芽片儿倒是刚冒出来,在夜风中探头探脑,不知道是害羞怯生,还是好奇主人的心事儿。
国愁如此,令人忧懑;家恨更甚,让人切齿——苇泽关下,那个杀气腾腾的刘黑闼,在刘武周攻陷晋阳时,趁火打劫,烧杀虏掠,凡是与李唐皇室有关联的人等,无论亲疏,一律坑杀,乳母赵嬷嬷一家,便在那时罹难!
顿时,李三娘怒火腾升,两眼圆瞪,如同一对点燃的烛炬,自己曾许下承诺,誓报此仇,也许,刘黑闼的来犯,就是老天送来的机会!
李三娘咬了咬白森森的牙齿,不禁伸手,摸了摸腊梅树的主杆,数十年的沐风栉雨,让它如此粗壮坚挺,纵是雨雪风霜,又能奈它何?
对腊梅树投去赞赏的一瞥,李三娘收回目光,低头攒眉,凝神思索——
既然要避免迁都风波再起,那就必须保住晋阳;要保住晋阳,关键是要守住苇泽关;而要守住苇泽关,就必须在它失陷前驰援!
可是,塞下吃紧,京辅空虚,增援的队伍在哪里呢?
远水解不了近渴,看来,还得自己想办法……
自己有什么办法呢?自己身边只有一只娘子军,且刚刚才补充兵源,还在训练之中,可堪一战吗?
招募的新卒固然士气高昂,渴望一战,殷素素便是她们当中的佼佼者,但未经实战,在血与火的锤炼中,她们能顶得住吗?
若是新老搭配,以老带新,情况或许稍显乐观;然而,回京之后,老兵已遣散不少,营中历经实战的将士,最多三成,又如何以老带新呢?
提到老兵,李三娘心中泛起一股暖流,从终南山到长安城,从关中地到戈壁滩,一路走来,大小百仗,生死与共,相扶相依,她们虽是同袍,却亲如姊妹,甚至每个人的音容笑貌都历历在目……
现在,她们当中的不少人脱下军袍,已为人妻,为人母,过着平静安宁的生活,自己又如何忍心打破平静,要求她们再入军营,投身战场?
思绪纷扰,乱如麻线。
夜风吹来,凉意阵阵,游廊上的灯笼左右摇摆,红光投下,院落里明暗不定,李三娘紧了紧绒袍的系带,抬脚上阶,重又走回游廊中。
脚步清脆,直叩心扉。
转念一想,国势如此,匹夫有责,若没有了国家的清宁,又何来每家每户的清宁?虽不能强征入伍,但总能适当动员吧,哪怕有个两三成的老兵归队,整支娘子军的战力便不容小觑!
思来想去,心中渐明,李三娘停住脚步,已是打定主意——马上呈书,入宫晋见父皇,陈说厉害,让自己率娘子军赴关防御;令秦蕊儿立即着手,逐家劝说,希望老兵们能有人再投军营,助自己一臂之力!
远处,三更天的绑子声隐隐传来,李三娘听闻,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如释重负,朝着卧房缓步走去。
金瓦红墙,飞檐列栋,丹垩粉黛,殿宇错落。
大兴宫庄严肃穆,执戟卫士俨然挺立;两仪殿矗立北边,恢宏明亮,殿内檀香袅袅,人声喁喁。
李渊斜靠在雕龙木椅上,一身常服,头戴纱帽,身着白襦,笑容满面,有说有笑。
龙椅右侧,李三娘则是正襟危坐,朝服加身,只见她乌髻高束,一顶凤鸟桃形金冠熠熠生辉;两鬓齐整,一对白玉簪钗温婉轻盈,双目炯炯如明星,眼含笑意带煦风。
“三妮呀,”李渊叫着女儿的小名儿,说道,“你的呈书我已看了,哎,我是既欣慰又担心呐!”
李三娘笑了笑,看着父亲,没有作声。
“我欣慰的是,”李渊捋着长须,缓缓说道,“朝廷再一次遭遇危机,强敌偷袭,关中空虚,我本打算抽调雁门关的军队回防,但那样的话,路途曲折,一来二去,耽误了时间,有可能既削弱了雁门关的兵力,也未必来得及驰援苇泽关,这的确是个难题啊!你能看到这一层,主动请缨,为国分忧,替父解愁,你说,我这心里怎能不欣慰?”
李三娘听闻,抿抿嘴,点点头。
李渊稍一停顿,从黄绸靠枕上坐了起来,叹道:“你在呈书中说,唯一担心的是,娘子军新卒太多,战力不强,怕守不住苇泽关,三妮呀,你可知道,只要你领兵,为父便可高枕无忧了,从前如此,今日依然!所谓‘知子莫若父,你虽是我的女儿,但统兵谋战,决胜千里,却不输我大唐军中的任何一个将帅,坦率地说,有过之而无不及!”
“父皇为誉了,”李三娘嘴角一翘,笑道。
“不,”李渊摆摆手,摇了摇头,“从我李家顺天承命,晋阳起事开始,你身经百战,爱兵如子,大唐将士对你敬爱有加,就连咱们的敌人,吐欲浑、稽胡乃至突厥人,都对你敬畏三分,这是为父的幸事,更是大唐的幸事!”
“父皇,我……”
“其实,”李渊一抬手,打断了女儿,“我这个做父皇的,也有私心啊——我根本不想让你带兵征战,戎马倥偬,我只想让你安居燕邸,静享清宁,你看看,历朝历代,有哪一个公主驰骋沙场,沐风栉雨的?那都是皇儿们的事呀……”
说到这里,李渊惆怅无比,从龙椅上站起来,一甩袖袍,踱了几步。
李三娘静静地看着父亲的背影,没有打扰他。
“三妮呀,你若带兵守关,”李渊停住脚步,转过身来,问道,“你可知道,我担心什么?”
“嗯,父皇担心娘子军兵力不足?”
“不是。”
“父皇担心苇泽关防御简陋?”
“不是。”
“那……父皇是担心守关的军械不够?”
“三妮呀,”李渊长叹一声,“我是担心你的性子!”
“我的性子?”李三娘一双大眼扑哧闪烁,满是疑惑。
李渊走回龙椅,弯腰坐下,看着女儿,说道:“你从小就细心好问,喜欢把事情探个究竟,指挥打仗也喜欢潜入锋线,亲自侦伺,你可知道,刀箭不长眼啊,一次两次,可以侥幸躲过,可次数多了,老天爷恐怕也不会眷顾你呀!这次弛援苇泽关,敌众我寡,情形不容乐观,你说,为父怎能不担心?”
“父皇,”李三娘浅浅一笑,说道,“您老人家放心吧,我自会小心的!”
“哎,你和二郎啊,都是这个性子,”李渊不放心地摇了摇头,“只不过在锋线上,一个喜欢明着去,一个喜欢暗着来,都喜欢带着那么几个人往前跑,每次领军出兵,我都为你们捏把汗!我就不明白了,将帅不到锋线上,难道就打不了胜仗?”
李三娘浓眉一扬,笑而不语。
“此番出征,我已告诫二郎,绝不许再跑到前面去,否则,永远给我老老实实地呆在长安,哪也不要去了;同样地,这番话今日我也送给你,你若能答应,我便予你兵权!”
李三娘听闻,站起身来,整理好衣裙,恭恭敬敬地跪拜下去,高声说道:“谨遵陛下赦令,决不潜入锋线!”
“你这个妮儿呀,”李渊被逗乐了,把手一抬,笑道,“起来吧,去兵部领授兵权,尽快开拔,守住要隘,愿我的骠骑大将军旗开得胜!”
“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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