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格拉斯的决定在樊冬的意料之内。【】
这也是樊冬会带着泰德·霍勃特的尸体来到战士营地的原因:因为他了解这个从未见面的道格拉斯统领。
早在两年前,沈默就给他介绍过泰格帝国的重要人物,这个道格拉斯正是其中之一。这是一个非常讲原则的人,据说他因为自己的马蹄践踏了农田,亲自向农田的主人递上了马鞭,让对方抽了自己十鞭。虽然农田的主人由于太过害怕而不敢用力,道格拉斯的事迹却还是传遍了整个泰格帝国。
而这件事发生的时候,道格拉斯才六岁,刚刚获得他人生中的第一匹马驹。在践踏农田的事情发生之后,他不再像其他小孩一样天天往马房跑,而是定好自己每个月的“骑马日”,只允许自己在特定的几个“骑马日”进行骑射训练。
这样的一个人是非常可怕的,所幸他在成长的过程中逐渐学会不以强迫自己执行的标准去强迫别人,要不然那对其他人来说绝对是一场灾难!
对于道格拉斯这样的人来说,绝对不是艾琳一个“顽固”可以概括的。即使他学会不再把自己的要求说出口,他心里依然有一根不可搬移的杠杆,总而言之,他比谁都看重“规则”两个字。在他与泰德这场恩怨之中,泰德是先跨越规则的那一个。
樊冬礼貌地开口:“道格拉斯统领您好,我叫科林·莱恩,来自莱恩帝国。”
道格拉斯说:“我知道您,您是受陛下邀请而来。这次的事是我没有约束好我的部属,为您添麻烦了。”
樊冬笑了笑,说:“没有麻烦,我也很久没有活动筋骨了。”他抹去艾琳的存在,简明扼要地和道格拉斯说明事情原委。
道格拉斯听完后急不可见地皱起眉。静默数秒,他才说:“但是您的做法我也并不苟同。您是陛下的客人,既然知道他对您有杀心,您应该第一时间告诉我。如果您及早开口的话,我自然会及时将他抓捕起来。”
樊冬说:“我相信您会公正处理,但是对于泰德·霍勃特这样的人来说,除非您关押他一辈子,否则他依然会出现在我面前,杀死我或者我在意的人。”
道格拉斯是泰德·霍勃特的下属,他比谁都清楚泰德·霍勃特是个怎么样的家伙。正是因为泰德是个疯子,才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激活狂战士的天赋,一跃成为八阶战士!
事实上,道格拉斯并不想接收这样的人。虽然他是泰格帝国最擅长处理这类人的将领,训练这类人对他来说也并不是什么难事,但是他这个人其实不喜欢战争,也不喜欢杀戮,他喜欢更美好的东西,比如和平,比如种植花草——对于道格拉斯来说,没有什么比种植更美妙的事情了,只要种下特定的种子,在特定的时候浇水或施肥,就能开出想要的花结出想要的果实。
所以说,道格拉斯擅长冰冷无情的做事方式,但是并不喜欢冰冷无情的事物——包括那样的人。
道格拉斯说:“科林殿下,这是您第一次杀人吗?”
樊冬一愣,在道格拉斯的注视下点了点头。他对上道格拉斯的目光,眼底带着几分好奇,像在询问道格拉斯怎么会知道。
道格拉斯说:“虽然您表现得很平静,但是您的精神力波动出卖了您。只有第一次杀人,才会有这样的精神力变化,就是一种‘我总得再做点什么才算了结了这件事’的彷徨。所以您亲自来了,亲自把泰德的尸体送了回来。”他冷静地分析,“其实您可以表现得再理直气壮一点,因为这件事错不在您,即使您有引-诱泰德·霍勃特杀你的心,做出选择的依然是他自己。”
樊冬听得呆了呆。
道格拉斯这是在开解他。道格拉斯说得没错,他就是不够理直气壮,才会在已经了解道格拉斯的品性之后还亲自过来一趟。
如果他已经把杀人当成家常便饭,哪会有这种闲心一个个去处理?
樊冬平复好心情,仰起头对道格拉斯说:“谢谢您的开导。如果我的状态确实像道格拉斯统领您说的那样,那我宁愿我永远都不那么理直气壮。我希望我对生命怀有敬畏之心,不会轻易去了结任何人的生命。即使那个人罪该万死,我也不应该因为杀死他而感到兴奋或得意。”
这下轮到道格拉斯怔住。
道格拉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身在军队,道格拉斯见得最多的就是杀戮机器。像泰德·霍勃特那样的狂战士,他每年都会接手很多,每年也都会送走很多。他的内心深处有种很深的厌恶,但是厌恶的同时,他又得拿着尖刀在这些杀戮机器的背后逼他们前进,让他们变得更加冷酷,更加无情,更加像机器。在那些人的眼底,已经看不到这样的神采,凡是敢心生犹豫、心生怜悯的人,都已经在战场上——甚至在训练时下地狱了。
道格拉斯很矛盾,他觉得樊冬这样绝对活不久,但又不愿樊冬为了活下去而改变。挣扎片刻,道格拉斯还是说:“但愿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科林殿下。”
这种话听起来有点像诅咒,樊冬却没有生气。正相反,他能感受到道格拉斯话里的复杂感情。这样的人生在泰格帝国,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幸运的是他可以发挥他的长处,做他最擅长的事;不幸的是他的内心并不认同他自己正在做的事,甚至隐隐有些憎厌。
这样下去的话,也许将来哪天道格拉斯会被自己逼疯——他可能会走向两个极端,要么放弃自己的忠诚,要么放弃自己的灵魂。
想想还真有点可怜,或者该说,有点可悲。
樊冬说:“我也是这么希望着的,道格拉斯统领。”他朝道格拉斯微微一欠身,以两国成员之间的最高礼仪向道格拉斯表达敬意,“感谢您对我的理解,如果这件事为您带来了麻烦,我愿意出面为您提供最真实的供词。”
道格拉斯眸色微沉,也回了一礼:“如果需要的话,我一定会向您提出请求。”
樊冬和道格拉斯道别,离开了战士营地。
道格拉斯回到地图前,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心里突然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愉快。就好像一直以来孤独地坚守着某样东西——也许根本没有守住,但依然不愿放弃的东西——忽然之间出现了那么一个人,他完完全全理解你的想法,完完全全明白你的痛苦和挣扎——
在那之前,你们根本没有见过面。
在那之前,你们根本没有说过话。
甚至在见面之后,你们也没有一见如故、没有把酒言欢——甚至没有说半句多余的话。你们只是见了一面,对望了几眼,围绕着公事谈论了几句,然后简简单单地分别。
但是,世事就是这么奇妙,甘醇的友谊就这么在你的心底发酵,让你闻到了令人心醉的甜美和芳香。
道格拉斯拉动绳索,把地图收了起来,他躺倒帐篷里的床上,在这一天的记忆里写下了简单直白的一段话:
今天,我道格拉斯·默克,遇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朋友。
他叫科林·莱恩。
我觉得他能理解我心中的所有的一切,即使我们只见过一面。
在脑海中记下这段话后,道格拉斯闭上眼,像拧上了发条一样准时进入梦乡。
这一段友谊的萌芽隐秘得连作为当事人之一的科林·莱恩都不知晓,直至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玛奇族人锲而不舍地追根问底,才面前找出一点眉目。
当然,那已经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这个时候,月色正好,风也正好,樊冬仰躺在地狱犬的背上看着湛蓝湛蓝的天穹,眼底映着满天星光。他舒舒服服地把手垫在脑袋后面,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折磨着地狱犬可怜的耳朵。
地狱犬觉得樊冬心情很好,脚步也放慢了一些,让樊冬多高兴一会儿。
等差不多回到城门时,樊冬一骨碌地翻了个身,趴在地狱犬脑袋上指挥:“小黑,跳过护城河!”
地狱犬没有一点犹豫,四条腿一蹬,凌空跃起,高高地从护城河上方掠过。
城墙上的赤甲战士们握紧了兵器,警惕地看着突然出现的一人一犬。
地狱犬稳稳地落地。
樊冬从地狱犬的背上落地。
地狱犬默契配合,一下子变回了小黑狗的形态,绕着樊冬蹦来蹦去,像个盼着家长夸奖的小孩。
樊冬笑眯眯地说:“干得不错,下次再来。走,回去睡觉了。”
小黑狗屁颠屁颠地跟在樊冬身后。
验明樊冬的身份后,城门缓缓开启,把樊冬和小黑狗放了进去。夜已深,街道上没有什么人,只有巡逻的卫兵偶尔经过。
樊冬走在宽敞的街道上,心里莫名地有些高兴。
这份高兴当然不是因为杀了泰德·霍勃特。
也许,是因为遇到了一个想法和自己相似的人吧。
虽然那位道格拉斯统领身在泰格帝国的军队之中,却仍然用自己的方式坚持着某些东西。
或许那位道格拉斯统领永远不能远离杀戮,但在他的心中仍然保留着某些十分珍贵的东西——那是即使到了生命最后一刻,他都不愿意将它们丢弃。
如果下次他们能再见面,也许会聊得很愉快。
樊冬唇边带着一抹笑意,抬脚走上公馆的阶梯。
他刚迈出一步,小黑狗就警惕地咬了咬他的裤脚。
樊冬抬起头一看,居然是爱德华到了。
爱德华站在公馆门前,定定地凝视着他——
凝视着他脸上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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