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半个月,队伍达到山西境内。又行了两三日,康熙等人在五台山显通寺落脚。
五台山,乃佛教圣地,被历朝皇帝所重视。胤禛是个信佛之人,行至此地,心境逐渐平淡起来,暂且将其他俗事抛到一边。
康熙来此,只做两件事,一是礼佛,二是听禅。
十三对佛理不感兴趣,只在康熙礼佛之日充当场面,之后便放开拘束玩起来。五台山景致怡人,层峦叠嶂,峰岭交错,挺拔壮丽,十三直呼“奇观!奇观!”,有如此美景,却心生遗憾,当日就该去请求皇父把小十四也一同带上。如今四哥忙着与皇父参悟禅机,独他一人,倒是耽误了这景色。
而康熙和胤禛两人,一个是现任皇帝,一个是下任皇帝,所考虑的事情自然是为大清祈福。况且胤禛本就对此较为上心,常常陪伴康熙左右,一来二去,两人之间倒是越来越有默契了。
……
每天下午,胤禛都要跟随康熙一同前往住持方丈的禅房去听禅,只是每次结束的时候,康熙都会让他先一步离开。起初,胤禛并没有放在心上,只当是康熙和方丈有要事相商,可时间一久,便觉这其中有不妥之处。
皇父这哪是和方丈大师商量事情,分明是故意支开他,让他回避。
那日胤禛退出禅房后,刚走了一小会儿,突然想起次日礼佛的事来,欲询问康熙,便又折回来。到了禅房门口,打发小和尚进去通报,谁知那小和尚却说康熙和方丈二人均不在,刚走去了别的地方。
胤禛本是心思缜密之人,又时时刻刻谋算着金銮殿上那把椅子,自然也密切关注着康熙的一举一动。重生之后,他自以为对康熙的心思有八分掌握,这辈子的九五之位那也是手到擒来。可此时此刻,面对康熙的作为,却是半分都猜不透摸不着,未免有点心慌。
前后左右思索一番,胤禛决定去探个究竟明白……
寺里唯一的好处就是清净,比不得紫禁城,到处都是巡逻的侍卫太监。尤其是在方丈大师的住处,除了几个传话的小和尚,再无其他闲杂人等。
这日,胤禛又先一步离开禅房,却没有立即回去,而是躲在房后的假山旁,静观其变。
果不其然,略等了片刻,就见康熙与方丈一同出来,走出院子,下了云梯,绕过几道蜿蜒崎岖的小路,往一处更为幽静的山谷里去了。
胤禛暗自思忖,莫非那里面住着一位世外高人?一面想一面尾随康熙,到了谷底。这里的环境极为清雅,几道泉水从山涧倾泻而下,四周翠竹环绕,初春时节,却有百花异草争芳斗艳。视线顺着康熙的身影向前移,只见一间精致木屋坐落于此,其布局格外雅致。果然是世外高人居住的地方!
两人行至木屋前,方丈轻叩门扉,然后退居一侧。
只是过了大半个时辰,都不见主人开门。康熙扔保持着直立的姿势,态度尤为恭敬,俊朗的容颜上显露出忧郁愁苦之色。胤禛心里一紧,双眉紧拧,隐隐约约似乎可以猜到那里面住的人是谁?
又过了半个时辰,天色渐暗,一阵冷风吹来,不禁打了个寒颤,胤禛拢了拢肩上的斗篷。抬头却见康熙依旧在房门外站着,身着一件普通绒棉长袍,亦无取暖之物,不由得心下一急,眉宇间也显现出担忧之色,皇父站了这么长时间,天气又冷,不知受不受得住?
正想着,就见门扉突然打开,并无人出来迎接,康熙顿时松了口气,抬步走了进去。
胤禛藏在山间的石峰处,既担心康熙的身体,又不敢轻举妄动怕被康熙发现,只好在旁边静静地守着。
……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康熙面无表情地从木屋里走出来,与方丈说了几句话,便相携而行,径直往行宫苑去了。
胤禛蹙眉叹息,此一行,对康熙的作为猜了八|九分,不知为何,这心里面总觉得闷闷的,似乎有一股阴郁之气出不来。而对于那木屋里住的人,更无其他想法感受。思及皇父这一生,八岁登基,十岁丧母,又想到前世自己和母亲兄弟的冷淡,再到后来为君称帝,孤家寡人,还落得个一世骂名。这一想,便滋生出了无限感慨……
回到行宫苑,胤禛的情绪才稍微平静下来。
一跨进门槛,就见十三一脸兴奋地迎上来,说道:“四哥,你今天去哪儿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这山里气温低下,当心身子才是。”一面说一面拉着胤禛进了屋,来到窗前的书桌旁,指着桌上的一幅山水画,笑道,“这是我今天作的,你看如何?就是站在这个位置,你朝窗外看,外面的景色是不是和我这画上一模一样?”
胤禛暂且收了心思,拿起画幅仔细瞧了瞧,又朝窗外望去,一对比,果真是栩栩如生,惟妙惟肖。胤禛笑道:“你的画工越发见长了,今儿又去哪儿玩了?”
“也没去哪儿,就在四周随意逛了逛。”十三转身在藤椅上坐下,意兴阑珊,道,“若是十四弟在就好了,我一个人,玩儿着没多大意思。”
胤禛揉着爱弟的脑袋,笑道:“明天四哥陪你出去走一遭,这里风景好,是该好好欣赏一番。”
十三眼睛一亮,正欲欢呼,却又突然想起另一件事来,略显沮丧,道:“明儿是皇父礼佛的日子,怕是没有时间了。”
皇父礼佛……
胤禛微微一怔,又想起刚才在山谷里看到的场景,眼神一黯,皇父来五台山,恐怕主要意图不是礼佛吧。这时才想起,前世皇父也是经常巡幸五台山,并未带上其他兄弟,想来也是为了那木屋里的人。
轻抿薄唇,莞尔道:“那就后天,这几日四哥不去听禅了,专门陪你。”
“那皇父呢?”
胤禛道:“皇父自然有他的事情要做。”说着站起身来,安抚十三,“好了,别多想了,天色不早了,快些休息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四哥也早点睡。”得了胤禛的保证,十三心情高涨,收拾好笔墨,朝胤禛行了礼,便起身告退。
……
由苏全伺候洗漱,胤禛正欲歇下,却听到外面一阵吵闹声,顿时蹙眉,又穿好衣服,吩咐苏全:“出去看看,发生什么事了?”
正说着,见十三也赶了出来,一面穿衣一面问道:“怎么回事?如此大的动静。”
兄弟俩一同出了院子,不一会儿见苏全匆匆忙忙跑回来,急道:“爷,不好了,万岁爷生病了……”
“病了?”胤禛两人俱是一惊,来不及多想,连忙朝康熙的住处走去。
一定是刚才在山谷里受了寒,又处在冷风口,胤禛心里有些难受,若那间木屋里当真是那个人,怎会如此狠心?让皇父在屋前站了那么长时间,也不给开门。念及平日里皇父对他们兄弟的关怀,这心里越发不是滋味,不知不觉加快了脚步……
来到宫苑正殿,每个人都是一副担忧焦虑的神情,太医们愁着眉头替康熙轮流诊脉,李德全并几个太监在一旁贴身伺候,端热水递毛巾,忙忙碌碌,却井然有序。
康熙躺在床榻上,双眼紧闭,眉宇紧锁,面色憔悴,看上去似乎极为疲倦。
“皇父的病情如何?”
太医替康熙诊了脉,道:“万岁爷受了风寒,却因内心郁结生出一股燥热之气,一冷一热相碰,伤及肝脾,所以才致使万岁爷昏迷不醒。病情不算严重,服了药,好生休养几天便可痊愈。”
胤禛点头,“下去开方子吧。”
太医应是,退下了。李德全见胤禛和十三都来了,也随着太医一同出了门,替康熙抓药煎药……
片刻,李德全端来药碗,由胤禛和十三服侍康熙吃下,捂着被子出了一回汗。胤禛再去探康熙额头上的温度,此时才觉没那么烫手了,又用热毛巾替康熙擦汗,让屋里的宫人们都退下,以免打扰康熙休息。兄弟二人在床前精心照料着,丝毫不假借他人之手。
……
直到半夜,康熙才迷迷糊糊睁开眼,一偏头就看到胤禛坐在床边,满面担忧之色,正拿着毛巾替他擦手;小十三趴在床头,两手紧攥着他的被子,身上披一件貂绒大衣,双手杵着下巴,昏昏欲睡。
康熙心生暖意,看着两个如此孝顺的儿子,抿唇欣慰一笑,心情也轻松了许多。
胤禛面上一喜,“皇父醒了?现在感觉如何,身体有没有好一些?”
康熙轻微咳了几声,借助胤禛的臂力坐起来,道:“好多了,你让小十三回房去睡,以免着了凉。”说着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又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刚过了子时……”胤禛一面回应一面起身,至桌旁倒了杯热水,递给康熙,“皇父喝水。”
十三只是浅眠,康熙一醒,他也跟着醒来,见康熙此时气色好了不少,心中甚为欢喜。
康熙喝了水,又把被子交给胤禛,慈爱地揉了揉小十三的脑袋,笑道:“朕已经好多了,看你也乏了,快回去休息吧。你如今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受不得累,这里有你四哥就行了。”
十三不听,执意要留下来陪伴皇父。康熙和胤禛担心十三的身体,少不得一阵劝说,好歹把十三劝住了,让李德全护送十三回房。
屋子里只剩下康熙和胤禛两人,沉默一阵,只觉气氛有些尴尬。
此时的康熙,褪却帝王的威严,且又在病中,看起来倒比平日里温和亲近了不少。今天忽然病倒,实在他的意料之外,只是这一病,让他越发看清了胤禛的作为。那双深邃的黑眸中,浓浓的担忧和焦虑是装不出来的,他的儿子不少,真正能把他当做父亲关心的人却只有老四一人。
康熙二十九年,亲征噶尔丹的时候病倒,让太子前来侍疾,可太子的表现让他寒了心。自己亲手教养长大的儿子尚且如此,更何况其他人……
他年幼失父,后来丧母,跟随祖母长大。待他成年后,生了儿子,便一心想着做个好父亲,只是帝王的身份阻隔了这份父子之情。十三如今还小,对他还算是一片孺慕崇敬之心,不知将来长大了,是否和老大他们一样,个个见他,退避三舍,却又不得不巴结讨好。
胤禛踌躇,见康熙只顾着发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上前一步,轻声问道:“皇父需要什么?”
康熙方回过神来,看着一脸关切的儿子,又想到傍晚在木屋里所受到的冷淡,不由得眼角一酸,轻叹了口气,招呼胤禛,道:“你别忙活了,过来坐着,陪阿玛说会儿话……”
阿玛……
这个词他只在普通旗人家的孩子嘴里听到过。胤禛微微一愣,随即又恢复过来,道了声是,便在康熙床榻边的藤椅上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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