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道周在朝中文官团体当中,隐隐然就是泰山北斗的领袖地位。可是他说出来的见解,在文官当中被赞为公忠体国老成谋国之言,只要朝廷采纳,数十万兵马呼叱之间便可召集而来,何愁鞑虏不灭,何愁江山不复?但这样的美言良策却被人嘲讽为书生之见,无疑是开了群嘲一般。
众人用恶毒的眼神开始搜寻那个声音的来源,已经有人暗地里打定了主意,只要不是梁国公本人说的这话,大家就一起上去围殴他!
说出这番惊天言论的那厮,在无数道仇恨的目光当中,施施然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袍,昂首挺胸的从南粤军官员队伍当中走了出来,却不是李沛霖是哪个?
“且听他说些什么,若是说不出什么来,咱们大家一起上去教训他一番才是正道!不然,有梁国公在此,咱们须不好动手,一旦动了手,梁国公护短,首辅大人面子上也不好看!”
李沛霖虽然在南粤军体系当中位高权重,但是,他在明朝的官员体制当中却是并无一官半职在身。顶多,能够算得上是大将军、梁国公行辕的一个幕僚或者是家臣而已。但是,眼下隆武皇帝的朝廷全仰仗着梁国公的兵马钱粮地盘做支撑,所以,这些朝廷体面也就顾不得了。李沛霖也一样以南粤军属官的身份,堂而皇之地到了朝堂之上,并且出言讽刺黄道周。
“这位先生,黄某所说,哪句有不到之处,还望先生指点一二。”黄道周虽然不认识李沛霖,但是,作为当朝内阁首辅,第一,要保持当朝丞相的身份气度。第二,对于识人相人之术,他几十年宦海沉浮,也颇有几分心得。从面相、气度、举止上,他便判断,眼前这个人,定然是南粤军当中不凡之人。不然,以李守汉治军之严,如何能够让他在朝堂之上,天子面前肆意妄言?“也好!今日便在你的亲信身上试一试刀,也好打一下尔这武夫勋贵的嚣张气焰!”
“在下李沛霖,蒙我家主公不弃,收为记室。为爵帅办理一些笔墨案牍之类的杂务,以保全残躯于世间,为祖宗留一点骨血。”南粤军内部的机构设置,官员职务称呼,在朝中文官看来,那就是雾里看花一般。李沛霖有意把自己的身份说得极低,用来变相的羞辱黄道周。这就像鸿门宴上,仗剑拥盾冲进军门,项羽帐下的卫士都阻拦不住反而被他撞倒在地的樊哙被张良介绍给项羽这个目生重瞳的家伙说是刘邦的车夫一样,故意把自己的身份说得很低,让你处于一个很尴尬的境地。
这一招,在近现代也有人用过。被人将他的部队称为“和尚军”的唐生智,起兵把自己的老上司湖南督军赵恒惕赶走。赵的朋友,两湖巡阅使、“秀才大帅”吴佩孚下命令让唐生智认错、退兵,让位。可是,秀才遇到了流氓的滚刀肉也没办法。唐生智通电全国,跟吴秀才打嘴仗,“您是名满天下的常胜将军吴大帅,我就是一个湖南的小师长。您如果来打我,您是成全了我。要知道,您的常胜将军威名,打赢了我,那是理所应当的。要是不小心打败了,那可就一世英名付诸流水了。”
今天,李沛霖也用得这一手。你是当朝一品首辅大学士,我只不过是李守汉帐下一个办理笔墨杂事的小人物。你就算把我辩得体无完肤,你也高明不到哪里去。
“李先生不必过谦。爵帅帐下藏龙卧虎,焉知先生不是留侯、淮阴侯?”黄道周也是一个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油条,不动声色,客客气气的将李沛霖又抬高了一番。
“不知李先生如何说在下方才所言尽是书生之见?难道不应该号召四方起兵,赢粮而影从,为朝廷所用?”
“首辅大人客气了。但是,首辅大人久在中枢,熟知国事。难道忘记了当年太祖高皇帝开国时的事迹了吗?”
李沛霖的这套话,顿时让黄道周有些摸不着头脑了。“刚才一直都在说他书生之见,怎么又一下子转移到了太祖皇帝开国了?”
“在下驽钝,不知李先生说的是哪一件?”
“首辅大人莫非是忘记了王保保、李思齐、张良弼等人旧事了?!”
李沛霖嘴角挂着一抹浅笑,整个人看上去温润如玉。但是,这厮在黄道周身后的徒子徒孙眼中不亚于一个嘴角流淌着鲜血,嘴里兀自咀嚼着人肉的修罗恶鬼。
“这厮!端得是个好刀笔!如何便想到了王保保、李思齐等人故事!”
王保保,这位张无忌的便宜大舅子,他的名字凡是看过那部倚天屠龙记的人想必都有印象。可是,他的真正历史角色可不是仅仅会在万安寺塔下摆弄什么飞弩亲兵队。这位可是连明太祖朱元璋都称为“天下奇男子”的人物,和明朝开国时的徐达、常遇春、汤和、蓝玉等人都交过手。战绩咱们就不说了,免得引起争论来。可他的出身,便是蒙古贵族在中原为了对付起义的红巾军而兴起的所谓“民兵”、“义兵”。他的养父可不是什么汝阳王,而是出身乃蛮部的察罕帖木儿。
这位察罕帖木儿,和曾国藩颇有几分相像。都是读书人出身,这个察罕帖木儿还参加过元朝组织的科举进士科考试,可惜没中。但是,在红巾军起义过程中,元朝的正规军不堪一击,察罕帖木儿便组织起了数百人的地方武装和红巾军对抗。,并且连战连捷。很快,兵马地盘便发展了起来,元朝见状,便给了名义和官职。怎么样,像不像曾文正公?都一样是依靠乡贤拉起了队伍。说句题外话,明太祖朱元璋也是靠着收编吞并了驴牌寨民兵的三千人马,才有了自己的第一桶金。所以,朱元璋能够打下大明江山,除了依靠淮西武将集团冲锋陷阵之外,就是靠着江左文人集团来给他出谋划策。当然了,所谓的文人,自然也就是乡贤了。
可惜,成也乡贤,败也乡贤。大明朝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和文官乡贤的大力作为自然是分不开的。
“那元朝对王保保一家也是恩赏有加,一路提拔他父子二人,从他父亲李察罕开始,一个不第童生,从达鲁花赤,一直到陕西行省右丞兼陕西行台侍御史,同知河南行枢密院事。元顺帝妥懽帖睦尔对李察罕十分倚重,下诏令其守御关陕、晋、冀,抚汉、沔、荆、襄,便宜行阃外事。后来更是身为中书平章政事、知河南山东行枢密院事,仍然署理陕西行台中丞。以兵分镇关陕、荆襄、河洛、江淮,而重兵屯太行,营垒旌旗相望有数千里之多。到他养子王保保,更是恩宠有加。除了命他继承李察罕的官职兵马之外,更是一路官爵加封不断。最后,更是封到了河南王、左丞相之职!可是他又是如何对待顺帝的皇恩浩荡呢?”
“为人臣者,不应干涉朝廷立储之事,他呢?”
“为人臣者,当忠于君王,君王有命,当剑及履及,他呢?”
“为人臣者,当与同僚相善,共赴国难,以分君父之忧,他呢?”
虽然明朝编著的额《元史》粗糙不堪,错漏百出。但是,毕竟王保保的事迹和开国诸位功臣的事迹交织在一起,又是太祖点名称赞的人物,自然编著的颇为详细精准。李沛霖说的这几桩事,都是王保保的污点。参与到皇室的权力斗争当中,不遵元顺帝的调遣,与李思齐等人互相攻战。
“陛下,前车之鉴,相去不远。臣也就是因为看到了王保保、李思齐等人的弊端,故而才有感而发,脱口而出。臣在朝堂上妄言,有失体统,望陛下赐罪。”李沛霖摆事实讲故事,把一记又一记响亮的耳光掴在黄道周的脸上,打得黄大学士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此等人乃是在蒙元治下,自然要为圣天子开路了。”黄道周门下弟子兀自肉烂嘴不烂,试图用天命那套理论来为自己的老师遮羞。
“大胆!在陛下面前,尔等竟然敢以天命之说欺瞒陛下!”李沛霖脸上颜色一变,原本是温和缓慢的语气,顿时更变。整个人从方才琳琅如玉的状态,骤然变得仿佛一柄利刃从鞘中飞出,想要噬血一般。
“那江北四镇,还有那平贼将军左良玉所部,哪个不是深受国恩,从我家主公手中领取军饷粮草器械的?!那为何见了清军一箭未发,便立刻投降,不但为清军为虎作伥,为他攻城略地,更是劫夺先帝銮驾北去。令社稷蒙尘,令宗室饮恨。难道,这便是尔等口中的天命?!”
李沛霖这一番话,正反两方面的例子都给在场众人列举出来了。你说要乡贤举义兵,朝廷给名义官职。那好,我就让你看看这些义兵尾大不掉之后的样子,什么王保保、李思齐的例子在你们面前,你不能假装看不见吧?
就算是你假装看不到前朝故事,好,那我给你看看眼前的。江北四镇,左良玉的部队,那个不是拿着朝廷军饷,打着大明朝廷旗号的部队?可又能怎么样呢?一转脸就剃发易服成了清兵。
李沛霖的这些话,对于隆武皇帝来说无疑是在耳边炸响了一连串的惊雷。“对!如今放眼天下,还有谁能够像梁国公这样忠心于朕?若是只忠于朕,忠于弘光皇帝,也就罢了,大将军可是从崇祯先皇时便是一片丹心可照日月了!”
“如今,臣敢断言,各地兵马之中,唯有我南粤军能够同南下清兵正面交锋。也唯有我南粤军不会投降清军。因为,我家主公忠于大明天子,忠于太祖高皇帝提三尺剑打下的这片汉家江山社稷,我南粤军更是唯我家主公之命是从!”
李沛霖到底是在风浪里行走了数万里,同黄太吉、多尔衮都纵横捭阖过的人物,对于人的心理活动,对于帝王心术的把握程度,可谓是炉火纯青。从朱聿键脸上和手上的一些细微动作变化,他就揣测出了此时此刻朱聿键的内心想法。当即便激昂慷慨的说出了一篇话来。不过,如果仔细的听,会发现在忠于大明天子和忠于汉家江山这两句话之间,李沛霖的语气、声调还是有所不同的。
“难道清兵便不会以高官厚禄来引诱大将军?”毛玉洁有些不甘心,冲出来充当搅屎棍和吹火筒的角色。
“这位大人,想必您是科甲正途出身,熟读经史子集的人物。”李沛霖开始给对手挖坑了。
“不才正是。所谓的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在下正是寒窗多年苦读才有今日。”
“那想必先儒司马子所编著的《资治通鉴》先生也是烂熟于心了?”
李沛霖这话一出口,顿时黄道周便心中暗自叫了一声“不好!”他立刻反应过来,对面的这个李沛霖,要用司马光的话来打朝中文官的脸了。
果然,李沛霖大声的背诵起了那位砸缸的司马光的经典片段。“权知其意,执肃手曰:“卿欲何言?”肃曰:“向察众人之议,专欲误将军,不足与图大事。今肃可迎操耳,如将军不可也。何以言之?今肃迎操,操当以肃还付乡党,品其名位,犹不失下曹从事,乘犊车,从吏卒,交游士林,累官故不失州郡也。将军迎操,欲安所归乎?愿早定大计,莫用众人之也!”如今我家主公已经是大将军、梁国公,官高爵显、位极人臣。辽贼若是意欲劝降我家主公,又该出个什么价钱呢?”
“加封我家主公的官爵?难道奴酋多尔衮能够将他的皇父摄政王这个位置让给我家主公吗?就算是他肯,我家主公也未必愿意去做那伪清皇帝福临小儿的便宜老子!”
“用钱吗?笑话!方才我家主公已经将隆武元宝和隆武通宝进献陛下了。从崇祯先皇以来,我家主公代朝廷所铸造之钱币,便以品相精美品质良好而广受欢迎,不仅大明天下百姓乐于使用,便是海外诸国也是欢迎得很!据闻,清兵当中,也颇为愿意使用这些银元和通宝。试问,有谁比我家主公钱多?”
李沛霖依旧是嘴角挂着一抹浅笑,用目光缓缓的扫视着在场的文官们:“倒是各位大人,在下听闻,前任蓟辽督师洪承畴,背主忘恩降清后,为多尔衮出谋划策,多方引诱大明官员之中的无耻之徒附逆降清。什么原职留任,保留家财,什么立功者原地原职加三级之类的。这才有了各地官员望风而降,降官如潮,降将如毛的景象!”
“我南粤军在松江府、在杭州府、在赣南,与清兵交战时,每每有俘获之官兵,皆为我大明之前官兵。此辈寡廉鲜耻,投降了清兵,调转炮口来充当奴贼的马前卒。”
“所以,各位大人,你们口口声声的,若是你们的同乡、同年、同门、同僚,写信来劝你归降大清,告诉你只要归降了,便如何如何,你们敢说不动心吗?!”
李沛霖的话,如同炮子一样,如雨点般落下,打得在场官员们个个面如土色。有那心虚的不由得悄悄的咬紧了牙齿,“这厮是如何知道北面有人给我写信的?莫非他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不对!定然是李某人在我家中暗处安插了眼线,监视我辈正人君子!”
“李先生果然是好手段!好辩才!便是苏秦张仪、随何陆贾郦食其也要甘拜先生下风!先生只管说别人,却丝毫不曾提起自家人!”蔡春溶冷笑着站了出来。
“李先生将首辅大人所说的鼓励各地士民编练义兵之策贬的一无是处,那为何对于山东、直隶、山西等地的抗清义兵另眼相看?我也听闻,单单是在山东一地,大将军便给谢迁等人发给札子,给了官身文书,并有兵马编制粮饷器械想方设法的予以接济。不知何故,如此厚此薄彼呢?难道是爵帅天生厌恶读书之人?!”
山东的谢迁,起义之后,屡屡对清兵作战,多次将前来围剿的章陵虎吴奉先等人兵马杀得大败,收复了大小城镇数十座,给鹿玛红、伍兴等人减轻了压力。为了能够让山东、河北等地的义军能够支撑下去,李守汉想方设法的给他们颁布番号,予以粮饷器械接济。更是宣布,你收复了哪里,哪里的地方长官便由你来当。
一时间,“打下济南府,山东当巡抚。”、“打下清江浦,两淮我做主!”这类的口号,在黄淮之间的义军当中流传开来,成为激励士气的利器。
“你这腐儒!休要本末倒置!那谢迁等人,是先起事杀鞑子,然后收复失地,之后我南粤军才想方设法予以接济粮饷,给予官职名义。如何与你口中所说的所谓忠义士民相类!你所说的,便是想让各地土豪劣绅有个遮羞布,朝廷再给粮饷器械,编练尔等的私兵,进而达到尔等不可告人的目的!”
郑芝龙暴雷也似的一阵痛斥,顿时让朝堂安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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