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觉得这是他亲政以来过的最漫长、最难堪的一天,比当初被鳌拜轻视怠慢的日子还要让他狼狈不堪有苦难言。众目睽睽之下,他说出的那番话最初有多振奋人心,最后就让他有多难堪。那大汉的嘶吼声犹言在耳,那牌坊上的裂纹、漫天的飞雪就像是无形的巴掌,打得他脸面全无。
临危受命幼年登基,他智擒鳌拜、平定三藩、收复台{湾}、东征罗刹,稳固了刚刚入主中原后岌岌可危的大清江山——这样的赞颂之词,纵有大臣们的曲意逢迎,但康熙还是深以为然,这是他引以为傲的功绩。
可就在今天,那一场只在戏文里才会出现的六月飞雪却让他难以遏制的产生了悲凉之感。他做了这么多,老天爷却被一个小小的刁民所惑降下这样的天罚,康熙难以接受这样的现实。
更让他感到恐惧的还并不仅如此,想到那刁民最后喊出的大旱三年……康熙的心不由得沉了下去。牌坊坏了,修好了便是。大雪下了,毕竟只是一日。可要真的是大旱三年,颗粒无收,这天下,可是要大乱了!
康熙可并不知道那所谓的天罚都是胤禩给他添的堵,因为牌坊和大雪的不同寻常,康熙完全不敢去赌那大旱三年的诅咒会不会实现。想到此,康熙强忍着心中的难堪,忍回了涌上喉口的腥意,他想要息事宁人徐徐图之,可老天爷却不给他这样的机会。
而作为一切的始作俑者,胤禩非常清楚,眼下他可没那个能力圆那大汉大旱三年的赌咒。即便是有,他也做不到制造饿殍遍野的惨状只为了再多给皇阿玛添堵。若真这么做了,他有愧于自己的良心,也有愧于他心中的执着。
不过……胡越英找来的这人还真是个有时运的活宝,他没法做到让小范围内大旱三年,却能做到让一个月内滴雨不落。一个月的时间,足够让如今的皇阿玛做出些实事来了。毕竟他最初的目的,就是迫使皇阿玛正视八旗军中的种种不堪。可谁让皇阿玛这么固执呢?戴梓的折子虽然打脸,却不过是在朝廷内部的小范围打脸罢了。换到了忠烈祠前面……胤禩嘴角微微扬起了一个弧度,想必,这和当初他跪在大殿之上,听着皇阿玛一口一个“辛者库贱妇所出”时的心情有过之而无不及吧?
敛去眼中的冷意,胤禩玩味的想到,皇阿玛您既然想要做明君,您既然想要康熙盛世,那么儿臣一定会满足您的愿望。要做,就做真正的明君,要真正的盛世。外面花团锦簇内里却腐朽不堪的盛世,要来何用?
辇车终于在御前侍卫们的保护下安全回到了紫禁城,慈宁宫派了人等在宫门口将八阿哥他们接了去。外面的消息一传进宫里,太皇太后就命人去把皇后叫来了慈宁宫。
这一次恐怕皇帝势必要严查到底,牵扯到了太多八旗贵族,而后宫嫔妃几乎都是出身于满八旗的贵女。太皇太后知道康熙此时必然已经十分烦闷,生怕这些后妃们关心娘家失了分寸再给皇帝添乱,这才将皇后叫来叮嘱了一番。
等八阿哥他们到了慈宁宫给太皇太后请安后,太皇太后见几个阿哥年纪虽然都不大,却并没有受到太大的惊吓,这才放下了心。
而此时的太子和大阿哥则被康熙直接带去了乾清宫,随后康熙命人去传裕亲王福全、佟国纲和佟国维入宫议事。大阿哥闻听不觉心里有些着急,发生了这样的大事,皇阿玛怎么不传明珠入宫,反倒叫了佟家的人?
看出了大阿哥心中所急,太子别过头想要冷笑一声来嘲讽大阿哥的天真,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看着现在这样还全心全意信任明珠的大阿哥,太子就想到了从前的自己。曾几何时,他也是这样信任索额图的,可结果呢?
同样看出儿子心中想法的康熙此时开口说道:“保成,保清,如今事关重大,满朝文武百官众多,然而可信、可用之人却寥寥无几。保清,朕知道你想问朕,为什么不传纳兰明珠进宫议事。朕要告诉你,议罪索额图,明珠不可用。”
大阿哥不解的睁大了眼睛,他一向就缺少弯弯绕绕的心思,平日里都是明珠给他出主意,此时面对康熙,他左思右想,也想不通为什么议罪索额图却不能启用明珠。
见他还不明白,太子忍不住开口道:“愚不可及!索额图与明珠各结党羽相互倾轧这么多年,积怨颇深。若是用明珠来彻查索额图,你敢保证他会秉公处理、不挟怨报复?此事牵扯到了东征大军,牵扯到了八旗的旗主,若是明珠失了分寸,他最后难以收场事小,坏了皇阿玛和我大清的社稷,他万死难辞其咎。
更何况,劫杀戴梓一事疑点重重,索额图和彭春还没蠢到会真的派人劫杀戴梓。戴梓一死,他们的嫌疑最重百口难辩。依孤看,倒向是旁人做下用来构陷索额图,你能保证这个旁人就不会是明珠?”
太子的一番话说的大阿哥愣了好半晌没能回嘴,而康熙则是赞赏的看了眼太子:“保成果然沉稳多了,能想到此,朕很欣慰。”
正说话间,裕亲王福全和佟家兄弟到了乾清宫,三人今日搬驾在康熙身后全程目睹了所发生的一切,此时脸色也都十分难看,他们倒是心中有了解决此时的腹案,只是这法子太有损帝王的尊严,身为康熙身边的近臣,他们都知道当今皇上虽然执政力主宽和,实际上却是个十分看重脸面的帝王,他们这法子说出来,只怕会适得其反。
“王兄,舅舅,满朝文武这么多人,如今朕却无人可用无人敢用,太子和老大都还年轻不能独当一面,老三他们更是年纪还小并未经事,如今朕能够信任的,只有王兄和舅舅们了,你们有什么话,不妨直言,如今,朕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呢?”
看出了福全等人的顾虑,康熙首先打破了沉默,话里带着恳切。福全听了这话,犹豫了一下,这才开口道:“皇上,戴梓弹劾索额图与彭春等人的六大罪状势必要彻查,只是,臣弟有些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康熙点头:“但说无妨。”
“皇上,谎报军功、吃空饷和私吞封赏这种军中流弊由来已久,彭春身为统帅自然有罪,不过他罪在放纵将士隐瞒皇上,却并不是首恶。军中八旗子弟出身非富即贵,彭春虽有将才,对于这些子弟们却也有心无力。况且此次彭春率东征军击溃罗刹立下大功,若明知彭春并非首恶,却还要严惩彭春以儆效尤,臣弟以为不妥。”
福全并非为彭春有意讨饶,实在是同样带过兵,福全对那些八旗老爷兵们的德行也知之甚深。只是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这些八旗老爷兵们的胆子越发的大了,谎报军功做的这样明目张胆,夺了人家的军功,吞了封赏连口汤都不留给人家,活生生的把人往死路上逼。
“皇兄的意思是……”康熙听出了福全的言下之意,神色一凛。
福全无奈的苦笑道:“若要查个清清楚楚,以军法惩治所有犯事的八旗兵将,只怕,八旗将血流成河无人可用。皇上,绿营汉兵本就几十倍于我八旗兵丁,若是八旗如此动荡,只怕难以弹压绿营,滋生事端,危及江山。臣弟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福全的话音落下后,殿里寂静的只能听到众人压抑的呼吸声。大阿哥听得呆住了,福全的话完全颠覆了他还天真的想法,他本以为,这一次是彭春贪婪无度勾结将领们私吞军功和封赏,可听福全话里的意思,这是那些八旗军丁们任意妄为的结果,反倒是彭春这些将领碍于八旗兵丁的背景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敢过于干涉。
“王兄所言极是,此事事关重大,朕会好好考虑。那么关于戴梓被杀一事,两位舅舅,你们怎么看?”康熙叹了口气,将目光落到了佟国纲和佟国维的身上。
佟家两兄弟对视了一眼,佟国纲回道:“皇上,戴梓被杀一事疑点重重,非专人不能彻查,奴才想向皇上举荐一人,相信他定能为皇上分忧,查清戴梓被杀的幕后真凶。”
康熙也知道王兄和两位舅舅都不是专长于刑讼之人,只是如今刑部里没有康熙能够全心信任之人,康熙不得己,才想让佟家兄弟负责此事,此时听到佟国纲说要举荐一人,康熙忙问道:“大舅舅所说的是谁?”
“于成龙能担此重任。”佟国纲回答后,康熙眼睛一亮。
“朕竟将他忘了,大舅舅所言极是,朕这就将他召回京城。”
终于能够暂且解决一件事,康熙的心情放松了些,面色也和缓了一些,佟国维偷眼看了下康熙的脸色,又看了看哥哥和裕亲王,这才咬了咬牙,说出了最棘手的一件事:“皇上,那告状的刁民已经被看押了起来,此人该如何处置,还请皇上定夺。”
闻言,康熙好不容易缓和了些的脸色又阴沉了下来,福全等人全都低下了头,心中也是一片忐忑。此时提起这人势必会惹来皇帝的不快,可处理不好这个人,他们谁都承担不起后果。两相权衡之下,他们也只能硬着头皮碰皇帝的逆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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