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的酷夏本就炎热少雨,若非碰到非常好的年景,六七月份的天,半个月不下雨实属正常。可因有了那六月飞雪的凶兆,这本是平常的情况却让百姓心中认定,那喊冤之人的誓言果然应验了。
若非京城和北直隶诸城封锁了城门,地方官吏动员里长、村长乃至宗族的族长极力安抚、严苛监管,早就惶恐不安的百姓们怕是要携家带口逃亡江南了。如今京城和北直隶的秩序井然,然而康熙心里面清楚,一点就燃的火种已经埋在了这看似平静的表象之下,若是不能尽快打破无雨的诅咒,京城定会大乱。
疲惫的闭上眼睛,康熙只觉得脑仁生疼。其实于成龙和佟国维的调查都进展得十分顺利,只是他们调查出来得结果,却并不是康熙想要看到的。
那喊冤之人名叫雷大鹰,同戴梓一样俱是浙江仁和之人。这雷大鹰家中祖上三代都是屠夫,传到他这里时,雷家已然是当地小名名气的屠户。家中有了薄产,雷大鹰的父亲便起了旁的心思,想着儿子有一把子力气,若能考中个武举,岂不是光耀门楣的大好事?
雷父给儿子请了教头教习,一门心思的栽培,雷大鹰也争气,年纪不大就有了一身的好功夫,当年在仁和也是个小有名气的年轻人。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就在雷大鹰准备去考武举的前一年,雷家的肉铺出了大事。肉铺的伙计因为贪财,偷偷收了瘟猪肉充作好肉卖了出去,害得陈家一家五口尽皆丧命。
那伙计做下的恶事,雷父却难逃其咎,牵扯进了人命官司,雷家几代人攒下的这些薄产全都填了衙门的这张嘴。最终那伙计被判了秋后问斩,雷家包赔了陈家亲眷好大一笔的银子不说,雷父还被打了二十大板。
雷父受不住这打击,伤还没养好便亡故了,雷母身子也垮了,没多久也一病不起撒手人寰,剩下雷大鹰连为二老收敛棺椁的银钱都拿不出,知晓戴梓要进京,便自荐为护卫,求了银两为父母装殓。
此后雷大鹰便追随戴梓左右,成了戴府的护卫总管,对戴梓一向是忠心耿耿。此次戴梓合家被流放盛京,戴家没有奴籍的那些护卫们都一哄而散,独剩下这雷大鹰不肯离开,一路上跟在戴梓的身边。
从佟国维调查出的结果来看,这雷大鹰非但不是无赖小人,反而是个一诺千金重情重义的好汉。可这对康熙而言却并不是什么好消息,若这雷大鹰真格的是个无赖,事情反倒好办了。
而于成龙的调查更让康熙皱眉。于成龙根据雷大鹰的说法,带人去到了出事地点,那里距离山海关不远,各处都是绵延不绝的山峦,路并不好走。距离戴梓一行人出事已经过了接近两个月,出事地点又是野兽出没的山林之地,他们赶到之时,戴家人的尸骨都被野兽啃食得面目全非,再想找凶手的蛛丝马迹兼职是难如登天。
据雷大鹰的所说,当日他一路跟随押解戴梓一家老小,为了能让主家少受些折磨,雷大鹰没少讨好那些个官差。行到此处的时候,路边有个小茶庐,差官们在此歇脚,不耐烦喝淡如白水的茶叶,便问那店家有没有好酒。
店家便笑此处时为过路人歇脚解渴的小店,委实没备下美酒,只有进到山谷的村落里,才能买到好酒。差官们自然不耐烦走出几百里去村子,便差遣雷大鹰去买。那店家便叫了小伙计去引路,谁知走出了许久都没见到村落的影子,雷大鹰心里面不由得有些怀疑,正想问那伙计,却见那伙计忽的溜进了旁边的树林,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心里面预感不好的雷大鹰再跑回那茶庐时,便发现戴梓全家都已经罹难,连押解的差官都倒在了血泊里。悲愤之下,雷大鹰喷出了口心血,不妨此时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刀,当场昏死过去。再醒来时,才发现被过路的一队贩皮毛的商人救了起来。那凶手的刀扎得稍微偏了一些,否则穿透了心脏,便是神仙也难救了。雷大鹰受了重伤,全靠这商队搭救才捡回了一条命,想要回去出事的地方为主家收拾装殓都难以办到,只能跟着这伙商贾回到了京城。
于成龙和佟国维都叫了那队商人来问话,前后盘查了几遍,又验看了行商们的文书,证实了雷大鹰所言非虚后,于成龙带人仔细调查了事发地点、又走访了附近的百姓。可于成龙这一番仔细的调查,最终却得出了一个让康熙十分恼火的答案。
戴梓一行人并非是被朝廷里心怀不满的人蓄意截杀,而是不巧遇上了流窜于当地的贼寇。据当地的百姓所说,那附近的山林因是往来贩卖皮货的行商们入关的必经之地,多有贼寇出没,官府清缴了几次都没有成效,索性便渐渐不管了。
就在戴梓一行人出事之后不久,当地的百姓曾经听到了风声,说有伙贼人遇上了一队被流放的钦犯,因对方一群人里有姿容不错的女眷,便起了龌龊的心思,威逼不从之下恼羞成怒这才杀人灭口。犯事之后,那伙贼人深感大事不妙,如今已不知流窜到哪里去了。
于成龙有心想要抓住犯事的贼寇,可无奈时间太短、人手也不足,只能带着这调查一半的结果回了京城。
康熙看了这结果简直是头疼极了,若真是索额图一系的人挟怨报复,那他只要严惩首恶,便也算是替戴梓一家人伸冤昭雪。可这调查了半天,竟是雷大鹰没搞清楚状况之下闹出的误会,犯事的并非朝中大员,而是穷乡蔽野的贼寇。
更让康熙感到一阵恼怒的是,二十五年的时候他曾收到过当地的报功题本,说是官府动员当地的乡勇奋勇清剿贼寇,已经荡平了匪患。当时他看了题本很高兴,嘉奖了当地的州县主官。却没想到,他竟然还是被愚弄了!荡平匪患?全是笑话!
见康熙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于成龙和佟国维都沉默的立在一旁不敢说话,清剿匪患一事当时在朝廷里闹得动静不小,他们也都知道,如今已经成了定局的功绩被翻了出来成了个弥天大谎,不仅康熙觉得面上挂不住,就连于成龙和佟国维二人都觉得心里面难堪。
更何况,这戴梓被杀一案查明了是匪寇所为,那抓不到罪魁祸首,皇上的处境便更艰难了——毕竟当日御笔亲批定罪戴梓流放于盛京,若不是冤判了戴梓,那戴家也不会遭遇这飞来横祸了。两个人心里面清楚,却都不敢说出来,只能低头沉默。如今,这结果可如何昭告天下?
康熙头痛欲裂,摆手让于成龙和佟国维先行离开,大阿哥担忧的看着康熙,惴惴不安道:“皇阿玛,还是传太医来看看吧。”
康熙摇了摇头,眼下能治得了这头疼病的,可不是太医。正此时,裕亲王福全、佟国纲和太子在外面求见。他们在来乾清宫的路上已经见到了离开的于成龙和佟国维,从他们口中得知了那两件事情的调查结果后,三人的心情也跟着一沉。
眼下仿若是站到了悬崖峭壁之上,若是处理不好军中流弊一事,只怕真的就要跌入山崖摔个粉身碎骨了,这一刻,福全只觉得手里的奏折十分沉重。
三人进了乾清宫,福全将奏折递了上去。东征将士的军功已经被重新核准了一番,数目比从前兵部报上来的,简直是谬之千里。满八旗的情况最恶劣,军功十中有九系冒领,汉八旗和蒙古八旗则情况要好了许多。
而康熙大笔的封赏,则是被索额图伙同兵部尚书布顺达、正红旗旗主多罗平郡王纳尔图私自侵吞,戴梓所参奏,查实无误。
同于成龙和佟国维的调查一样,结果清晰明了,可下一步该如何处理,成了解不开的死疙瘩,康熙看过了福全的折子,大殿里又是一阵静默。
太子抬头看了眼康熙难看的脸色,欲言又止了半晌,被康熙瞧见了,便问道:“太子有什么想法?”
太子犹豫了一下,这才说道:“皇阿玛,孤有个想法,这侵吞封赏一事倒还好处置,关键在于冒领军功的八旗将士委实太多,法不责众,重罚恐怕伤了根本,可若是罚轻了,又难以安抚民心。”
康熙点点头,示意太子继续往下说,太子顿了顿,这才复又说道:“孤以为,忠烈祠不可废,那忠烈碑既然要重置,不妨在罚所有冒领军功的将士亲自去矿山开采石料、刻制石碑,种种繁重劳务都不许假他人之手。同时,还要罚他们出钱补偿被他们冒领了军功的将士们,生者予以厚赏,阵亡者要他们赡养亲眷。忠烈碑重制完成之日,还要他们亲自抬去忠烈祠中,跪于碑前三日三夜向我大清的英烈们告罪。”
太子的话一说完,乾清宫里所有人都有些怔愣。八旗的这些老爷兵们之所以要冒领军功,就是因为他们好逸恶劳荒废了尚武的传统,太子想出这法子让他们去做苦力,听上去好像过于儿戏,实则却着实打中了那些八旗子弟的痛处。若说罚的重了,做苦力总好过丢了脑袋。更何况还要让这些人去忠烈祠里跪下告罪三天三夜,颇像是戏文里会出现的果报。
佟国维忍不住叹服道:“那些受了委屈的将士们要是看到了这些,想必心中再无积怨。”
康熙思忖了片刻,也点了点头:“此举大善,足以警诫八旗子弟不可荒废骑射的本领。太子,你的想法很好。”
太子闻言松了口气,这主意还是十日之前凌普和他说起的,当时他只觉得这法子太过无赖顽笑,还训斥了凌普一通。可后来反复琢磨,发现这法子看似可笑,实则对于眼下的状况颇有奇效,太子便终于决定将这主意给讲了出来。
康熙终于松了口气,可他的脸上却露出了个难看至极的苦笑:“少不得,朕要再下罪己诏了。但愿苍天能够谅解朕的诚心,降下甘霖才是。”
即位二十八年,他已下了三次罪己诏,此次将是他第四次下罪己诏,康熙的心就像从黄连里面捞出来似得一般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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