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申乔,字松伍,乃是李光地的好友,二人年纪相仿,都是康熙九年同榜进士,同朝为官多年,但境遇却并不相同。李光地当年高中中了庶吉士,后来出任翰林院编修,走得也是馆阁清贵的路线。
然而世事难料,偏李光地回家乡福建省亲的时候遇到耿精忠反清。耿藩中人也有听说过李光地才名的,便想要招揽他为耿藩效力,却被李光地拒绝,随后他还设法将福建的战事写明封进蜡丸之后,暗中派人送去了京城交给康熙。便只这一笔,便让康熙龙颜大悦,当年三藩之乱,康熙这个少年皇帝也担心汉人拥戴三藩颠覆朝廷,这时候蹦出来一个汉人李光地,是他一手提拔的天子门生,更是一心为了朝廷忠心耿耿,自然就被康熙另眼相待。
因有这一段前情往事,加之李光地确有才华,因此三藩平定后归京述职的李光地仕途堪称顺风顺水,接连做了翰林院掌院学士,兵部右侍郎、工部左侍郎、吏部尚书等职,在徐乾学、高士奇获罪后,被康熙钦点入阁,成为了内阁大学士。
年初时李光地被外任直隶巡抚,如今堪堪已将满一年,历来能够出任直隶巡抚的,无一不是皇上面前的能臣兼宠臣,李光地作为一个汉臣,能够得到这样的重用,已经是极为的圣宠优渥了。
和李光地不同,赵申乔的官运就没这么顺遂了,他当初进士的名次便不及李光地,在翰林院任职编修近十年的时间才外放了一任知县。从此以后,赵申乔以清正廉明在民间声名很好,最终凭借这上好的官声被拔擢为刑部主事,继而又胜任刑部员外郎。可就在他的仕途一路平顺的时候,他竟生了场大病,不得不因病致仕。
病愈之后的赵申乔想要寻求机会起复,因并不想即刻外放,而是想先补上京缺在皇上面前多露露脸面。可京官哪里是那么好补的,不知有多少候补的官员盯准了六部的位子,赵申乔可没李光地在康熙心中的地位,能得到格外的优容。
此时此刻,接到李光地拜帖的赵申乔正坐在直隶巡抚衙门的后堂,他焦急的心情在脸上并没有丝毫的表现,反倒是一派中正儒雅的气派,看上很有风度。
李光地则是一脸的沉思,半晌才说道:“松伍,你所猜不错,依我看,这万象居是个祸根,假以时日必成大祸,万岁也是隐忧于此,只是尚未言明罢了。”
这满天下的汉家大儒不少,被朝廷招抚授官的也不少,可几乎这些入朝的大儒,都顶着翰林院学士的名头在做编书的“文雅事”,能像李光地这样入阁拜相的可没几个。其中李光地所仰仗的,可不仅是他的才学,而更多是他对康熙的忠心,是他善于揣测康熙心思的本事。
自打皇上微服出巡从万象居回来后,身为天子近臣的李光地便隐隐对康熙不满万象居的念头有所察觉,然而一日康熙未曾在他面前透出口风来,一贯谨慎稳妥的李光地即便是猜出了帝王的心思,却也不会在康熙面前谈及此事。
赵申乔听了李光地的话,心中更是大定。他自谋求起复失败后,便不愿再苦苦挂名在吏部来候京缺,想着要另辟蹊径重新得到皇上的看重。而想要一鸣惊人,便要摸准皇上的脉门,给皇上做一杆好枪,能言旁人不能言之事。
“晋卿兄所言甚是。我看那万象居纵然于万岁有银钱之利,却更像是饮鸩止渴,如果控制不住生出了依赖,日后恐要为其所控。若那万象居当真只是区区一商贾的产业便也还罢了,可如今京中已然传遍了,那万象居背后有贵人,万岁若是再姑息下去,只怕要养虎为患。”赵申乔当着李光地的面便也直抒胸臆了一番。
就像赵申乔所说,他盯上万象居,不是为盯一个区区商家,而是为了盯那万象居背后的郭络罗家和九阿哥。赵申乔虽然是在京中养病,可他却并没有放松那对于朝政的嗅觉,从诸皇子分封开始,他也瞧出了端倪。
虽不知为何直郡王忽的于朝野销声匿迹,但风头正盛的雍郡王俨然已经成了诸皇子中的新宠。对于皇上那份想要制衡的心思,赵申乔自诩还是看得通透。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如果能够顺着皇上制衡的心思摆正自己的位置,好好学一学为臣之道,自然就能借势而为、扶摇直上。
皇上要制衡皇子,但是却不喜欢看到真的有大臣去依附皇子甚至是太子,陷入朋党之争,纵然能够得一时的高升,下场却是极惨淡的,赵申乔自然不会做这样的蠢事。他要做的,就是在这种时候,摆正自己的立场,旗帜鲜明的站在皇上身后,表明效忠皇上的决心,才能破除他如今的尴尬局面,重新在朝堂上立足。
太子短处少,赵申乔找不到值得入手的地方。雍郡王虽然短处多,但到底是佟家的外孙,赵申乔想要起复不假,但却不想以得罪了佟国维为前提,于是便也放弃了这个念头。那么,还剩下值得在皇上面前大书特书的,就只有万象居背后的九阿哥。
九阿哥虽然年纪还小,且还未曾参领朝政,但有句话叫做防范于未然,他只需要把这份为皇上担忧的心思传给皇上知晓,他的目的便达成了。赵申乔打定了主意后,想起好友李光地,便打算先从好友这里取取经,看看这样的想法是不是能够行得通。
索性他从李光地的言辞中得到了肯定,知道了皇上的确是对万象居起了防范之心,这让赵申乔十分的高兴。
然而李光地却并不这样乐观,他思忖了片刻,这才又说道:“松伍,皇上虽然也发觉了万象居的不妥当,但是里面毕竟还牵扯到了内务府,皇上心中的章程到底如何还不好说,你还是谨慎些才好。关于起复的事情,你稍安勿躁,年关述职的时候,我为你在皇上面前引荐一二,松伍觉得如何?”
赵申乔明白李光地是好心,但却还是固执的摇了摇头。便是有李光地的引荐,只怕他也难以谋得好差事,便道:“便有风险,也值得搏一搏。纵使皇上心里另有章程,说不得也想看看有没有人愿意先投石问路,试试水。我愿做这个问路人,也好叫皇上看见我的忠心吧。”
李光地见他态度坚决,便也不再去劝。等赵申乔离开后,李光地又坐了好一会儿,心里面着实觉得有些不安。他每三日便去上书房给诸皇子讲学,对皇子们的性子算是比较了解,在他看来,九阿哥虽然聪明,但绝不是能够撑起万象居那么大气象的人。
不知道为什么,李光地总是感觉,这万象居背后的真正主人另有其人,恐怕这九阿哥都是那人推到明面上来的遮掩。而这样的想法也让李光地心惊肉跳,如果连九阿哥都真的只是遮掩的话,那背后之人会是哪一位神仙?
太子自不必说,李光地看得出,太子的眼睛里,孤傲的神色太重,这样性情的人,哪怕是有城府,也不会是如此深的城府。直郡王性情莽直、诚郡王不通俗物、雍郡王过于执拗、五贝勒太过宽和,七阿哥醉心西洋的奇巧银技,以上几位皇子,城府甚至都不及太子,也做不出万象居那样的手笔。唯有八贝勒,李光地觉得他看不透。
八贝勒不是目下无尘之人,但也绝不像五贝勒那般的宽厚。李光地最先对八贝勒另眼相看便是因为他那一手的松雪体,原以为过不了多久,八贝勒就会被皇上训斥,却没想到,最终皇上对此视而不见,并未有过苛责。以李光地对康熙的了解,便猜到不知这八贝勒是用了什么法子才促成此事。当时八贝勒才很小,便能有这份过人的心智,且还是个明知道皇上不喜欢,却偏要坚持的性子,在李光地看来,这八贝勒,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小视不得。
之后八贝勒的殿前应对以及出任钦差处理陕西之事,也都让李光地觉得这个八贝勒是个深藏不露、才能过人的皇子。且这八贝勒与九阿哥交好,李光地便有些狐疑,那个万象居究竟是不是这八贝勒的手笔。若果然是,那八贝勒所图不小,日后太子的储君之位只怕又要平生波澜,这八贝勒,绝对是个比当年的直郡王更加让太子难以应对的劲敌。
李光地心里面的想法很复杂,眼下他自然是要一门心思的做皇上的纯臣,可是若是把眼光放长远来投资下一任君主的话,比起太子,李光地更看好八贝勒。只是,眼下说这个还早,到底能不能一飞冲天,还得看八贝勒到底是不是他所猜测的那个人。这么一想,李光地对于赵申乔的想法便也多了分支持,让松伍先投石问路一番也没什么不好,水浑了,他也能有机会看清楚,究竟八贝勒值不值得他暗中做些投资。
胤禩并不知道,这满朝文武中,倒还真有人将他和万象居联系在了一处,在绝大多数人乃至康熙的眼中,胤禩经常出入万象居,只是因为他和小九关系莫逆的缘故。毕竟在这些人眼里,皇贵妃独居畅春园,卫佳一族不算有根基,八贝勒的底子可不深厚。和底蕴颇深的郭络罗家相比,也实在是不像是会和万象居有牵扯的。
李光地不愧是个善于揣测人心的老狐狸,真有几分众人皆醉他独醒的姿态,比起赵申乔来,段数可是高明了不少。
此时的胤禩正在太皇太后身边,听她在劝慰自己关于明年选秀的事。对于二十岁以前不宜娶妻的说法,胤禩自然是早已知晓,可是他却没想到,这辈子太皇太后竟然给他看中了长白山一支钮钴禄家的秀女,还做出了让那女子等他倒二十岁的决定。
那样的家世,就算是放在前世没有指婚皇家,也肯定是指给了宗室,可胤禩将京中年纪相当的宗室子弟想了个遍,可没发现上辈子那姑娘是哪个宗室的妻室。当着太皇太后的面,胤禩暂且压下了心里的疑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既然已经坚定不娶妻的心思,便不会为任何事情所动摇。
那个钮钴禄家的姑娘既然是住进了贵妃的娘家,那么,少不得这件事要劳烦小十一番了。胤禩去到阿哥所的时候,小十正坐在屋子里面傻笑,脸上的神色欢喜极了,圆圆的眼睛都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嘴角咧得合不拢。
胤禩瞧见他这幅模样,便笑道:“可是贵妃娘娘那边有了好消息?”
小十见到胤禩进来,立刻就站了起来,整个人欢喜无比地说道:“正是!刚刚额娘已经允了,会为我求取毓秀,八哥,我心里太高兴了,这回若不是你点醒我,只怕我还纠结在毓秀并不心仪于我的事情上,若真是那样,毓秀真成了那个劳什子侧福晋,我就算后悔也来不及了!”
小十说得情真意切,他现在想来,心里面也十分的后怕,要真是让毓秀成了老四的侧福晋,他可真是要抓狂的心都有了。
胤禩一笑:“这也是你们的缘分。”说罢,胤禩顿了顿,便又把刚刚太皇太后和他说起的事情与小十说了一遍。
小十听了也收起了脸上的笑容来,有些担心的问道:“这……八哥有什么打算?”
胤禩并没有旁的想法,在他想来,既然这钮钴禄家的秀女上辈子悄无声息,那么定然是在康熙三十七年的选秀一事上出了什么岔子,那么倘若他能即使得到有关那个秀女的所有消息,便有可能从蛛丝马迹间推断出事情的真相。若是操作得当,说不得他真的能坐实命格不宜早娶的征兆,更能取信于人。
如今那秀女已经被小十的舅舅阿灵阿接到了家中,太皇太后也即将派教养嬷嬷过去,那么,胤禩便只是打算让小十从阿灵阿的府上打探消息而已,并不必做其余的打算。对于胤禩的这个想法,小十当下就应承了下来,不过是打探消息而已,他大可以和舅舅言明,毕竟他和八哥一向交好舅舅也是知道的,做弟弟的好奇未来的八嫂是不是与哥哥匹配,这样的理由,足以让舅舅不生疑了。
正说话间,小九也过来了,小十自然又把喜事和小九分享了一番,兄弟三人又说了会儿话,便都跟着胤禩回去慈宁宫看望五贝勒新得的宝贝儿子去了。如今五贝勒府也还没建好,五贝勒夫妇都住在慈宁宫,新生的小侄子可给慈宁宫添了不少的欢声笑语。
待到了休沐日,小九和小十自然一大早就跑去了万象居,关于亲事,如今贵妃点了头,小十下一步就是打算亲自和毓秀坦诚心迹,虽然忐忑,但也有些悸动。而胤禩则是先去了舅舅噶达浑那边,前一日他便从喜寿那里得了消息,舅舅请他休沐日过府一叙。
胤禩一进侯府,便被舅舅和邬先生引进了书房,二人的脸色都有些郑重。刚刚落座,邬先生便正色说道:“前日收到润千的消息,士林对万象居心生不满,恐有异动。”
润千便是何焯表字,当日胤禩会注意到邬思道,便是先认出站在他身边的,自己这位前世的先生何焯。何先生与邬先生是好友,如今邬先生做了胤禩的幕僚,何焯则是出仕做官,如今正在直隶督学政,是个清贵的差事,多与翰林院中人交好。
如今御史那边,有富达浑的阿玛开音布驰帮忙压制,没有御史上书弹劾郭络罗家和万象居。却没想到,压住了御史不出言,万象居却还是太过惹眼,引来了一群书生。
“万象居声名太旺,有仕途不如意的道学之人想要踩着万象居博个前程倒也不奇怪。”胤禩听了不见惊慌,神色依旧,眼底也是一片淡然自持。
邬思道却是神色凝重,劝道:“八爷不可轻视此事,万象居如今只怕已经惹了天子的眼,那群书生不足为虑,但皇上的心思却不能不重视。”
胤禩点头道:“我明白先生的意思,只是当初创立万象居的时候,我就想过也许会有这么一天。万象居终归是要惹皇阿玛不喜的,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罢了。我得了消息,皇阿玛的意思不是单纯的封了万象居那么简单,只怕是心里面另有所图,那些书生蹦出来,也不过是皇阿玛的试探之意。如今皇阿玛还不知道万象居同我的关系,咱们也不必先乱了阵脚叫人看出端倪,只静观其变,顺势而为便可。”
邬思道明白胤禩的意思,他现在对于这位八爷的能耐可算是了解颇多,之前会出言相劝,就是怕八爷因为陕西之事的顺畅而心生骄傲的情绪。如今见到胤禩说话间沉稳一如往昔,丝毫不见得意忘形之色,便已经知道自己是多虑了,便也收起了一脸的忧虑,神色放松了下来。
“既然如此,那我也就放心了。润千下个月便要回京述职,到时候,少不得八爷还要带他去万象居亲自看看,好好化解一番他心里的不安了。”邬思道意有所指的说道。
胤禩微微挑眉:“怎么,给何先生嚼耳根子的人多了,何先生当真以为我那万象居是个吸食民脂民膏、酒池肉林般的存在了?”
邬先生一笑,只道:“润千有份赤子之心。”
胤禩了然,何先生的确是个心地良善、胸怀百姓之人,于权谋和人心上却是弱了许多。万象居崛起的这几年来,何先生一直都不在京城,对于万象居不太了解,他听多了那些书生们“忧国忧民”的论调,先入为主的担心万象居是个不好的所在也就不足为奇了。
既然知道何焯的性子,胤禩便也不以为杵,笑道:“到时候,少不得还要邬先生做个陪客了。”
见邬先生和胤禩的表情都带着笑,噶达浑便也跟着放下了心。甥舅两个说了会儿话,胤禩便去后宅拜见了外祖母和舅母,在侯府吃过了午饭之后,这才又去万象居找小九和小十。结果才刚到万象居的门口,便被总管事笑容满面的迎了进去。
总管事是姚鸿达的同族,名唤姚英,当年也是给郑家做事,打理郑家的庶务。因为万象居毕竟是在京城,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姚鸿达怕旁人出了岔子,便让姚英过来担任主管事。姚英自然是知道很多事,因而一向对胤禩都很恭敬,并没有因为他是朝廷阿哥的身份而心生不满。但平日里为了避嫌,他并不经常出现在胤禩面前,像今日这般热络殷勤的,更是少之又少了。
胤禩有些奇怪,一面跟着姚英往里面走,一面问道:“姚大管事可是有事?”
姚英笑道:“贝勒爷还请到主院略坐,我刚刚收到消息,小公子进京,如今眼下已经到了城门口。”
胤禩脚步一顿,随即脸上也露出了欢喜的神色,他前两日还和小锦通过千里传音说了两个时辰的话,言辞间可没听到小锦提起来要来京城呢。胤禩摸了摸下巴,额娘前几日还说起想要见一见小锦,看来,他还真有机会,带着小锦去见婆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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