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接头暗号

  说完把张志平带进刑讯室,散发着人肉气味的烙铁污渍斑斑的老虎凳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一声声撕心裂肺的惨号,顿时使张志平体如筛糠毛骨悚然魂飞魄散理想壮志立刻跑得无影无踪钢铁般的意志超人的胆略坚定的信念也马上化为泡影。

  一瞬间他下意识地想起远在上海的娇妻刘平平,她也已经被秘密逮捕,并且也承认了身份,刘平平现在处境如何,张志平一无所知。她现在怎么样啦?

  平时喜欢诗词歌赋,喜欢历史,喜欢吟风弄月。然而张志平面对刑具时却没有想起文天祥,没有“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豪迈,相反,耳边忽然回荡着李斯在刑场上的喃喃自语:

  “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

  那一刻,他万念俱灰,才知道李斯多么无奈才知道隐姓埋名采菊东篱下是多么难得?

  “阁下,想清楚没有?”

  松井义雄狞笑着,拎起带着肉丝的皮鞭

  张志平没挨打。

  杀人如麻嗜血成性的松井义雄还没有来得及动手,他就竹筒倒豆子把所有的秘密倾倒干净。

  以至于松井义雄感觉不过瘾,不刺激,如此重要的人物,如此机密的情报,足以轰动关东军情报层,但自己张张嘴吐吐唾沫就凯歌高奏,得来全不费功夫,实在沮丧

  以至于松井义雄甚至有点不自信,怀疑张志平是否如此重要一个肩负如此重任的人,居然一吓就草鸡就尿裤子,实在匪夷所思。不到二十四小时的关押,张志平又恢复自由,松井义雄要求他继续在东亚饭店等待接头人

  当然,他再傻也明白,此刻周围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不知道有多少枪口瞄着他。所以自由是不存在的。如果偏说有的话,那么脑袋还在脖子上,可以自由的思想

  他现在是一只剧毒诱饵,等待接头人到来

  说心里话,无论来者高矮胖瘦,无论来者是男是女,无论来者的肤色如何,张志平都不希望潜伏的人出现。可以肯定彼此并不认识,但能够想象,对方和过去的自己一样,怀着一腔热血,怀着伟大的理想,怀着舍生取义的豪情。

  那是可以喊一声同志就托付生死的战友,

  那是握一次手就可以同仇敌忾的兄弟,

  那是侵略者的掘墓人是国家民族未来的希望。

  他不想与过去的同志会面,如果对方不来,那么自己的良心也就好受一些。张志平不敢想象,当来人被捕时会如何蔑视他,会如何唾弃他,会如何怒目而视他。一旦接头人坚贞不屈,昂首挺胸面对日寇的屠刀,大义凛然舍生取义

  他到时候他将怎样卑微地面对那个因为自己而牺牲的壮美背影他无时不刻地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不坚强,恨自己面对日寇的威胁是为什么不淡定,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杀身成仁的勇气,恨自己为什么还没有遭受拷打就体如筛糠。

  叛变以后,他却没有了活下去的**,相反他但求一死。

  但他明白,自杀也未必那么容易,除非他能喝咖啡把自己呛死,吃饭把自己噎死,撒尿把自己淹死。

  此刻,还不到上午十点,张志平默默地坐着,面前摆放着一本日文版《源氏物语》,这是接头暗号的一部分。身后传来哧溜哧溜喝咖啡的声音,这在欧洲是极大的失礼,令他极其厌烦,厌烦到几乎恼怒,几次回望对方也没停止哧溜。

  那人戴着墨镜,只顾低头喝咖啡,根本不在乎张志平的愤怒,甚至没有给张志平一张正脸儿。

  尽管看不到脸,但张志平判断此人应该是个日本人,因为透过敞开的西装大衣,能清楚地看见怀里的手枪枪套。

  枪

  霎时,张志平冲动起来,如果袭击此人能否换来一死?日本鬼子凶残成性,很可能在自己给他一记耳光以后,立刻拔枪行凶,借别人的枪结果自己,多么痛快平时恨透了日寇的野蛮,而此刻张志平在心里祈祷,希望身后的鬼子要比松井义雄还残暴百倍。

  想到这儿,张志平浑身颤抖着回头,嘴巴哆哩哆嗦地骂道:

  “混蛋,有点修养行不行?”

  他拉开架势准备动手,喝咖啡的一把扯下墨镜,狞笑着道:

  “张先生,这里环境温馨,咖啡香醇,我劝你好好待着,慢慢享受珍贵的时光。如果待腻歪了可以通知我,刑讯室里一百八十七套刑具正好都闲着。”

  松井义雄

  他旁边坐的是鸠山寿行。张志平吓得手掌心里全是虚汗,身体僵硬,感到后背凉飕飕的,满嘴苦味。这个杀人狂什么时候出现在身边,他居然毫无察觉

  “转回身,坐好”

  松井义雄连看都不看他,和鸠山寿行交流一个好笑的眼神,继续享用咖啡。口气冷冰冰阴惨惨,张志平觉得那声音简直如刀片,嗖嗖从他的肌肉上划过,留下一道道血肉迷糊深可见骨的口子他胆怯地重新坐下,由于过度恐惧,两手已经不受控制,以至于无法端起咖啡杯。

  陡然间,饭店门口停下一辆高级轿车,车里走出一位身穿长身黑貂皮大衣戴着皮帽的女人,一位穿戴着北国冬季上流社会服饰的美丽女人优雅,华贵,眼神高傲。

  令张志平不由自主地想起俄罗斯大画家克拉姆斯科伊的名作《无名女郎》,也想起托尔斯泰巨著《安娜卡列尼娜》塑造的主人公的形象;刚毅果断满怀思绪散发着青春活力走路极其从容,气质不凡,饭店里的白俄员工马上迎上去,点头哈腰地侍候着。

  女人在大厅里脱了大衣摘下帽子,里面居然穿着一件高档丝质旗袍,信手拿起大堂里一份日文版《新京日报》,微笑着款款走来

  《新京日报》是接头人的标志,但很多人都拿一份浏览。张志平没法子确定,他感觉女人的目光一直有意无意地瞟着自己最后落在桌角的《源氏物语》上。难道接头的人来啦?他喉头一紧,浑身不由自主地哆嗦,下意识地左右观望,身后的松井义雄及时提醒他:

  “镇静”

  女人的高跟鞋轻轻敲打着地板,像音乐节拍,距离他越来越近,当看到张志平手中的《新京日报》时,脸上浮现出亲切的微笑,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熠熠生辉

  “您好,先生,我可以坐下吗?”

  流利的日语

  张志平傻傻地盯着来人,她又想起了妻子刘平平,如果来人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像李逵鲁智深之流,出卖起来会更容易,心理负担不会那么重。

  把这样一位美丽的女人送上断头台,绝对十恶不赦永世不得超生。手脚冰凉的张志平,脑子好象被外面的严寒冻僵啦,无论怎样翕动嘴唇,就是无法说不出话来

  女人并不在意他的紧张,也没有等待他表示同意,径直坐在对面,侍者无声地走过来,递上一杯咖啡。

  女人微笑着,一边轻轻搅动咖啡,一边用下巴指指外面白雪皑皑的世界,最后瞄一眼《源氏物语》,貌似忘情地用流利的日语道:

  “很有些北海道的气象,看到您的《源氏物语》,令我想起儿时学过的诗句:

  皑皑雪漫小盐山,

  良景美色在松原。

  自古行幸无尽数,

  由来不及今年欢。”

  接头暗号

  这是《源氏物语》中大臣敬献皇帝的一首诗,但双方应该先讨论《新京日报》的创刊日期,经过初步接触以后,由张志平指点外面的冰雪世界,吟哦这首日文诗。

  可现在根本没有第一步试探,而且万万想不到女人说出了该他说的暗号,自己怎么办?难道说出对方该说的暗语?这样一来岂不完全颠倒?因为过于恐惧,大脑已经不会运转,过去所有的训练完全派不上用途。

  门口有人向鸠山寿行焦急地招手,不过鸠山寿行却不为所动,饶有兴趣地看着眼下的闹剧。愣呵呵的张志平不知道如何怎么应对对暗号还是想埋伏的日本特务示意?他心惊肉跳地看着对方,最后居然想出一个奇臭无比的主意,扭头向松井义雄投去求助的眼神。可松井义雄照旧低头研究咖啡,完全没有反应。

  好一会儿张志平才结结巴巴地用日语道:“小姐,您......您在此地生......活多久啦?能否帮......帮忙介绍一......下《新京日报》......的背景”

  女人灿烂一笑,没有再说话,反而起身准备离去,张志平心中一慌,手忙脚乱地冲着女人背影用日语嚷嚷,

  “竹丛林荫处,

  驻马小河边。

  不得见君面,

  窥影也心甘。”

  这是接头人应该吟哦的诗句

  整个过程完全颠倒啦,女人回过头来,吊嘴角冲他轻蔑地一笑,再把目光越过他头顶,似乎与松井义雄在空中交换了一个眼神。张志平越发慌张,胆怯地望松井义雄一眼,正打算去追女人,不曾想松井义雄低喝一声:

  “坐下”

  然后他自己抢先起身追了上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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