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神迹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江边流传这样一个传说:水仙显灵了。【】

  有个嘴碎的阿婆总是拉着人说:“哎呀,你知道,我年纪大了,走不动路啦。那天我给老头子送饭,突然落大雨,赶也赶不动。回来一看,搭在丝瓜架上的衣裳都收在床上,叠得齐齐整整哩!不是水仙显灵,又是什么?”

  人家回一句:“你记错了咯!别是出门前就收了罢?”

  阿婆赌咒发誓:“我若说假话,教我天打雷劈!是真的,地上还有一行水迹没干哪!”

  人家还不信:“您老年纪大,眼睛花了罢!”

  有个十二三岁的少女坐门槛上拣着豆子,抬头帮腔道:“是真的!水仙还帮我拣过豆子呢!”

  “他怎么帮你拣豆子?”

  少女一挺身站起,撅嘴辩道:“假不了!那几日小六生病,我又要干地里的活,又要看顾他,委实吃不消,拣着豆子就睡过去了。一觉醒来,簸箕里的豆子都拣干净了!”

  人们所传事迹大多十分细小,只是遇事的人多了,见现场总有一道水迹,便附会神明,口口相传,连那不相干的细事也都推到水仙身上,显圣的名头便越来越响了。村子里那多年不修葺的水仙庙,渐渐都有人去洒扫,甚至重漆了柱子。泥像也被乡民擦拭得干干净净,五官不清的脑袋新涂了层白,小供案上放了盘笼饼。有个小姑娘感激水仙替她找到弄丢的银顶针,还采了一束凤仙花,编成红白相间的花环,戴在水仙脖子上。

  这段日子,可苦了白秀才了。他变成个径寸小人,做什么都使不上力。帮小姑娘拣豆子那个晚上,他拼了一夜,几乎昏倒。鲤鱼游到水渠里接应他时,他一头栽了下来,就在南瓜花上睡死过去。

  这几天日头恁大,山水干涸,田水也渐渐地枯干了。昨夜鲤鱼以身开路,白秀才用树枝奋力划开水渠里的污泥,后来两个都差点陷在烂泥里回不来。白秀才拼命捅开了水道,清凌凌的水一下子涌出来,把他俩昏头昏脑冲了一路,直岔进稻田里去。还是鲤鱼奋力一跃,才回到江里。

  这会儿他们都累坏了。白秀才趴在猪笼草囊上,拿一片叶子盖着自己,睡得呼呼的。鲤鱼守着他,在浮萍间睁着眼漂浮着,也睡了。

  不多时乌云翻墨,白雨跳珠,叶子都给吹得翻过去。白秀才和鲤鱼都被雨打醒了,慌忙往树荫下退。结果唰啦白闪闪一道电光,树枝都劈掉一截,直冒青烟。他们又赶紧跑出来,往江里空旷处游。可闪电霹雳好似跟着他们,一个接一个,两个接一双。

  好鲤鱼!它一蹦八尺,闪过一个,一蹦八尺,又闪过一个。白秀才紧紧伏在它背上,听着耳边噼里啪啦的,连头都不敢抬。鲤鱼干脆驮着白秀才潜到小石桥下,过了一会儿,动静消停下去,他们才悄悄凫上来。孰料刚一露头,就有个球形闪电在那等着,呼一下黏到白秀才身上。白秀才吓得尖叫,怕连累鲤鱼,忙尽力一纵跳到江里。一沾水,闪电就炸开来,白秀才被炸得七荤八素魂飞魄散,炸出的红光一扫便是一大片,枝叶刷落,水幕涌起。

  终于回魂的时候,发觉鲤鱼变得好小,巴掌长那么一点,在他鬓边拱来拱去,一直呼唤:“喂!喂!秀才!没事吧?”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天地再一次变得陌生又熟悉。鲤鱼急切地说:“喂!你怎么变得这般大了!还好吧?”白秀才忙站起身来,发现自己又变回了原来大小,只是肤质大不一样,还是滑腻得像鱼,肋下生着鳞片。摸头照水一看,角还在,硬脆得像一对珊瑚。他刚才还兴奋得要跳,见此还是叹了口气:“生了这玩意,如何遮得住?”

  鲤鱼则眼巴巴地看着他,恋恋地依着他的腿游来游去。

  他坐下来,兴冲冲掬起鲤鱼:“好鱼儿,我终于变回来了!”

  红鲤鱼嘟噜噜吐出一串气泡,哼道:“好罢,你变回去了,你走罢!”

  白秀才奇道:“你赶我走作甚?你不觉得,我有了这个大个子,行事就方便多了?”

  “有什么方便!一朵大南瓜花都睡不下你了!”

  “我现在扛得动锄头搬得动石块,自然是好!”

  鲤鱼眨巴眼儿,又吐了几个泡泡,迟疑道:“你不回家?”

  “家里早就没人了,又中不了举,回去作甚?”

  鲤鱼本是一派天籁,立刻就不担心了,转而叫道:“刚才的电光真奇怪!”

  “可不是,险些就死过去了,不知怎么回事?”白秀才心有余悸。

  鲤鱼想了想:“我听爷爷说,妖这种东西,原是天地不容的,隔些年头就要天降劫数杀一杀。狐狸要避雷劫,木精要避火劫,琵琶鬼要避刀兵劫,避过了劫数,修行便增一纪。刚才那雷电,说不定是冲着那蛟怪来的。也许你吃了它的内丹,等于替了它的位置,雷电便奔着你来也未可知……”

  白秀才听了这番话,虽然怪憋屈的,到底还是为重获新生欢喜:“那也多亏了兄弟你!不然我白某今朝便呜呼哀哉了!”他捏捏拳头又摆摆臂:“好家伙,气力又回来了,来来回回搬豆子跑了三千多趟,果真没白炼!”

  当天,两个商量着以后的计划,直说到半夜。第二天一早,白秀才披挂枝叶,拿个江里漂的破毡帽遮头,野人一样窜到离江最近的农户外,央求做活换钱。这样一户户做过去,好在民风淳朴,不曾惹人起疑。铜子一把把集起来,终于得了两贯钱,到下游市镇的估衣铺弄了身行头——浑脱帽、幂离、乌皮履,还有件半新不旧的白袷衣,隐着荇藻流水暗纹,衣角上绣了条憨灵的金红鲤鱼——这才一眼看中了。

  穿戴起来,他终于觉着又像个人形了,大太阳底下在街衢走着,慢条斯理,不窘不迫。没人认得他,他也不认得别人,从来都没有这么自在过。

  出城门之处,他陡然驻足。人流在他身畔纷纷过去。身后响着贩夫走卒的吆喝,小儿女的啼哭,热闹的娶亲管弦,市井俚俗的谈话,发着臭,散着暖;面前是一片田野,蛙声阵阵,他知道再往前走,便是江流,那冰冷的水会拥住他,野花会在头顶飘下,鲤鱼会欢喜地在他脚边打转……

  想到鲤鱼,他回头看了城里一眼。那里自然是热闹的,却不属于他;茫茫江水自是孤寂的,却自有一番热闹。

  他往城外走去。

  回到水边,他呼喝一声,鲤鱼欢喜得一跃九尺,噗通砸出朵长蕊细瓣儿水精花。

  他连连拍手:“好鱼儿,又比昨日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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